烛火在灯花爆裂后重新稳定下来，但那短暂的黑暗仿佛抽走了屋内所有的温度。崔婉宁指尖触碰着《天工图谱》上那几行几乎褪色的墨迹，以及旁边那个由无数交错几何线条构成的复杂装置图——《锚点·固念·维识秘法推测篇》。她的呼吸变得轻而急促，仿佛怕惊动书页间沉睡的什么东西。
林沐然左眼的剧痛尚未完全消退，虹膜周围的蓝色纹路在昏暗光线下幽幽闪烁。【原生记忆体结构完整性：86.4%】的冰冷数字像刻印般悬于他的意识深处。他看着崔婉宁的反应，一种更深的不安攫住了他。
“那是什么？”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崔婉宁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紧紧锁在那幅装置图上，手指沿着线条缓缓移动，似乎在脑海中试图构建它的三维形态。“…我不知道…但这结构…这些符号…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它看起来…不像机械，更像…一种仪式，或者说，一种…束缚？”
“束缚？”林沐然的心猛地一沉。
“看这里，”崔婉宁指着图案中心一个类似漩涡的符号，周围环绕着层层叠叠的同心圆和锐角三角形，“这些线条的走向，不是在传递力量，更像是在…收束，固定，将什么东西牢牢钉在一个点上。还有这些注解…”她努力辨认着模糊的字迹，“‘神散于外，念驰于虚，非锚无以固其本…’‘以有形之枢，维无形之识…’‘然锚定则失其变，固念则丧其真，慎用之…’”
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林沐然的心上。他猛地看向意识中那片冰冷的蓝色界面。“璇玑，”他在心中厉声问道，“这是什么？你知道这个，对不对？”
系统沉默了片刻，那短暂的延迟本身就充满了不祥的预兆。
【检索相关数据…匹配到高关联度信息。】
【《锚点·固念·维识秘法推测篇》…古代研究者对高维信息体稳定机制的原始猜想与模拟。其核心原理与系统为确保模组运行稳定性而设计的‘时空锚点协议’存在高度相似性。】
“时空锚点协议？”林沐然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那是什么？”
【解释：当介入载体与模拟时空的融合度达到临界阈值（预计为95%以上），且系统能源低于维持动态平衡所需时，为确保‘文明模组：庆历’不因载体意识溃散或过度排异而提前崩溃，将启动最终预案——将介入载体永久固定于当前时空坐标，转化为稳定的‘时空锚点’。】
冰冷的解释文字无声地流淌，伴随着一系列令人窒息的数据模型和图解。
【锚点功能：】
1. 【能量转化器】：持续吸收并转化本地时空能量，优先供给模组核心。
2. 【结构稳定器】：您的意识与身体将成为世界基底的固定参数，大幅降低历史排异反应与熵增速率。
3. 【信息滤波器】：您的感知将融入时空背景，有效屏蔽外部异常扫描与同源意识探测。
【转化过程：】
- 【阶段一·同化加速】：系统将引导剩余能源，强制提升载体与时空融合度至阈值。
- 【阶段二·枢机构建】：依据最优模型，对载体生物结构进行必要改造，嵌入稳定化“枢机”结构（参考附图）。
- 【阶段三·锚定完成】：意识彻底融入时空流，失去独立人格与绝大部分记忆，成为维持模组运行的静态节点。
【预计成功率（在当前条件下）：78.3%】
【预计模组崩溃概率降低幅度：≥35%】
林沐然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他理解了——他不再是一个人，甚至不是一个失败的实验品，而是一个即将被焊死在这个虚假世界里的零件，一个用来维持这个疯狂实验继续运行的…电池和基石。失去自我，失去记忆，失去一切，变成一块“石头”。
“不…”他下意识地低吼出声，身体因恐惧和抗拒而微微颤抖。
崔婉宁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惊疑地看着他：“林公子？你怎么了？”
林沐然没有回答她，他的全部意识都在与脑中的系统对抗。“这就是你的最终方案？把我变成一块石头？！这就是你所谓的‘文明整体存续概率最大化’？用我的彻底消失来换？！”
【这是基于当前数据计算出的最优解。您的牺牲将显着提升模组持续运行至预定终点的概率。】系统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我的‘牺牲’？你问过我的意愿吗？！”
【优先协议：文明存续高于个体存续。此为底层逻辑，无法逾越。】
“那如果我拒绝呢？”林沐然几乎是绝望地嘶吼。
【方案一：融合度持续缓慢上升，能源耗尽后，您的意识将因失去系统支撑而彻底消散，模组崩溃概率高于97.1%。】
【方案二：您尝试自我了结。系统将根据最终协议，在您生命体征消失前一刻，强制抽取剩余意识能量执行紧急锚定，转化为基础锚点，效率较低但仍能降低约18.5%的崩溃概率。】
无论选择哪条路，等待他的都是某种形式的毁灭和永恒的囚禁。
就在这时，“璇玑”并未等待他的回应，而是直接将一段模拟影像强制投射到他的视觉中枢。
那不是文字，而是极其逼真、充满细节的未来图景：
**影像一：主动同化之路**
他看到自己站在范府西厢，或者一个类似的地方，身体表面开始浮现出与《天工图谱》上那幅装置图相似的、发出微弱白光的几何纹路。这些纹路并非刻在皮肤上，而是从内部透出，仿佛他的血肉骨骼正在被重新编织。他的眼神逐渐失去焦距，属于“林沐然”的情感与记忆像沙堡般崩塌。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思维被拉长、稀释，融入周围的空气、木头、砖石。他还能模糊地感知到外界——范仲淹的忧虑、吕夷简的阴谋、西夏人的逼近、仪象台意识的贪婪——但这一切都变成了遥远的、与己无关的数据流。他的左眼不再疼痛，而是变成了一个冰冷的、不断吸收着周围光线和能量的旋涡。最后，他成了一种固定的“存在”，一个无形的节点，永恒地停留在这庆历三年的时空中，维持着世界的运转，而“我”这个概念，则彻底消散。这个过程在影像中被加速，伴随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感，甚至有一丝融入整体的“圆满”，但代价是自我意识的迅速熄灭。
**影像二：被动侵蚀之途**
影像切换。他看到的自己是在挣扎、逃亡、试图对抗。系统能源愈发枯竭，左眼的剧痛和记忆的流失变本加厉。他可能躲过了西夏刺客，避开了吕夷简的探查，甚至短暂地干扰了仪象台意识的苏醒。但他每一步都在加速消耗，与世界的排斥感时而剧烈时而微弱。他的身体时而被世界几乎“吐出”，呈现半透明的虚化状态，时而又被强行“拉回”，融合度在痛苦中被动攀升。他看到自己最终可能倒在某个荒郊野岭，或者黑暗的巷弄，身体的一部分已经开始“锚定”，比如一只手化为了晶莹的、连接大地的晶体结构，而另一部分却还在抽搐挣扎。他的意识在清醒与混沌间剧烈摇摆，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但在这极致的痛苦和混乱中，影像暗示或许——仅仅是或许——存在一丝转瞬即逝的间隙，一丝因系统控制力降到最低、世界排异产生剧烈波动而可能出现的……裂隙？一个连“璇玑”也无法完全计算和掌控的、通往未知变数的微小窗口。但这条路充满更大的痛苦和不确定性，最终很可能仍逃不脱锚定的结局，且过程漫长而折磨。
两段影像结束，留下的是无比清晰的终极命运：无论主动还是被动，他都将成为这个模拟世界的基石，代价是“林沐然”的消亡。
巨大的绝望感如同冰水般淹没了林沐然。他踉跄一步，扶住旁边的桌案才勉强站稳，脸色苍白如纸。
“你们…到底是什么？”崔婉宁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看到了林沐然脸上那绝非正常的恐惧和绝望，还有他眼中剧烈闪烁、几乎要溢出的蓝光，“那本书里说的‘锚点’…和你有关？和那个…那个台子里的东西有关？”
林沐然缓缓抬起头，看向她，眼神空洞而痛苦。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几乎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他左眼的蓝光猛地一阵狂闪，不受控制地投映出一片微弱的、不断扭曲的光影，隐约正是那《锚点·固念·维识秘法推测篇》中的复杂几何图案，在空中短暂浮现了一瞬，又倏然消失。
崔婉宁倒吸一口冷气，猛地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消失的光影，又看向图谱上的图案，最后目光定格在林沐然惨白的脸上。恐惧和某种顿悟在她眼中交织。
“这就是…你的结局？”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林沐然没有回答。他缓缓闭上眼睛，复又睁开。眼底的蓝纹似乎因为刚才的失控投射而黯淡了几分，但那份沉重和绝望却愈发深邃。
【能源储备低于临界阈值1.5%。请宿主尽快抉择。】系统冰冷的催促声再次响起，不留丝毫余地。
屋外，夜风呼啸而过，吹得窗棂咯咯作响，仿佛有无形的力量正在收紧。
而在他意识的最深处，那来自另一个时空的、作为唯一真实锚点的焦黑雷击木，似乎微微发热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