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凝固的墨，沉沉压着劫后余生的墨家工坊。火把噼啪作响，皇城司增派的甲士铁甲森然，将这片重地围得水泄不通，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烟尘混合的肃杀。崔婉宁指腹反复摩挲着那柄狭长弯刃上冰冷的蛇风纹饰，纹路精细，带着异域的诡谲，与她所知的西夏军中粗犷风格格格不入。它像一句无声的挑衅，一个刻意留下的谜。
墨衡臂上伤口已由随军医官紧急处理，白布缠绕处仍渗出血迹，他脸色苍白，额角沁出细密冷汗，却强撑着站立，目光死死盯着那台侥幸保住核心、却失去关键备用部件的混沌计算仪。那冰冷的金属结构在火光下泛着幽光，仿佛也带着伤痕。
“绝非寻常江湖势力…”墨衡声音因忍痛而低哑，重复着之前的判断，“他们对工坊布局、技术关窍，熟悉得可怕。那声波武器…虽被你所破，但其激发原理，绝非一朝一夕能仿制。”
崔婉宁抬起眼，目光扫过狼藉的现场，几名墨家子弟正搀扶起受伤的同伴，地上散落着碎裂的工具和扭曲的金属件。“他们要的不是简单的破坏，”她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是夺取。在我们为能源焦头烂额之时，有人比我们更清楚这些技术的价值，并迫不及待地想要据为己有。” 那西夏纹饰，此刻在她看来，更像一层拙劣的伪装，试图将祸水引向明处的敌人，却掩盖不住幕后黑手那过于“专业”的贪婪。
一名皇城司指挥使快步上前，低声禀报：“崔博士，墨先生，现场已初步清理。禁军伤亡七人，对方…遗尸三具，皆着黑衣，面无特征，兵刃制式混杂，唯有此刃特殊。”他指了指崔婉宁手中的刀，“已加派人手循踪迹追查，但对方撤离极快，恐难有果。”
“重点查访近日汴京各工坊，尤其是能接触到精密铸造和声学研究的匠人，有无异常动向或陌生面孔。”崔婉宁下令，语气果断，“对方能精准找到这里，必有内应或长期窥探。”
指挥使领命而去。崔婉宁转向墨衡：“你的伤…”
“无碍。”墨衡打断她，眉头紧锁，“计算仪受损，秦州那边…脉冲增强，我们时间不多。必须立刻修复，并找到更稳定的能源方案。” 他顿了顿，看向那柄弯刀，“还有这个…需尽快呈报官家。”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却略显虚浮的脚步声从通往钦天监主殿的方向传来。众人望去，只见林沐然被一名小吏搀扶着，踉跄而来。他面色苍白如纸，宽大官袍更显其身形的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唯有那双眼睛，因急切而异常明亮。
“崔、崔博士…墨先生…”他气息不稳，声音微弱却带着惊人的急迫，“…醒了，他们…都醒了…”
崔婉宁心头一紧，立刻迎上前：“谁醒了？慢慢说，林官人。” 她示意小吏将林沐然扶到一旁稍稳的石阶上坐下。
林沐然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喘息，目光扫过工坊的惨状，眼中掠过一丝惊惧，但随即被更强烈的焦虑覆盖：“是…是之前受脉冲影响的几位朝臣…御史台的李大人，翰林院的刘学士，还有…还有好几位…今夜，他们府上几乎同时传来消息，人醒了，但…不对劲！”
“如何不对劲？”墨衡也忍着痛走近几步。
“梦游…不，不是简单的梦游！”林沐然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震颤，“他们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牵引，起身，下床，然后…找纸笔，或者干脆用手指、用树枝，在地上、在沙盘里…写东西！”
“写什么？”崔婉宁追问，心中那不祥的预感骤然放大。
“代码…是那种代码！”林沐然猛地抓住崔婉宁的衣袖，指尖冰凉，“和之前在吕府密室发现的纸页上一样的…二进制代码！密密麻麻，不停地写！家人不敢惊动，只能看着…状若癫狂，却又异常…精准！”
二进制代码？脑波操控的后遗症？崔婉宁与墨衡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凝重。秦州脉冲直接操控矿工肉体劳动，而这汴京城内受过影响的士大夫，竟在脉冲暂时平息后，出现如此诡异的精神残留现象？这绝非简单后遗症！
“立刻去查看！”崔婉宁当机立断，对墨衡道，“你伤势重，留下坐镇，督促修复计算仪，并严密看守此地。我去看看情况。” 她又看向林沐然，“林官人，你可知哪位大人府上离此最近？你状态不佳，不必同去，将地址告知即可。”
林沐然却挣扎着站起：“不，我必须去…刘学士府邸就在左近。我…我或许能感觉到什么…” 他眼中闪过一丝固执，那是研究者面对未知现象时近乎本能的驱动。
崔婉宁略一沉吟，见他虽虚弱但神志清醒，便点头：“好，但量力而行。” 她迅速点了四名皇城司精锐护卫随行。
刘学士府邸距皇城不远，此刻虽已夜深，府内却灯火通明，仆从们面带惊恐，步履匆匆，压抑的气氛甚至比刚刚经历袭击的工坊更添几分诡异。管家早已候在门口，见到崔婉宁等人，如同见了救星，连忙引他们入内。
穿过庭院，径直来到书房外。房门虚掩着，里面透出烛光，却无半点声息。管家颤声道：“老爷就在里面…不让点太多灯，也不让人靠近…就、就一直写…”
崔婉宁示意护卫留在门外，自己与林沐然轻轻推门而入。
书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翰林学士刘敞披着单衣，背对房门，坐在书案前，身形僵硬。他手中握着一支笔，正以一种机械般的、毫无顿挫的节奏，在铺开的宣纸上飞快地书写。纸面上已布满密密麻麻的“0”和“1”，排列成行，毫无美感，只有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冰冷规律。他的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对有人进来毫无反应，仿佛整个灵魂都已沉浸在那无穷无尽的二进制序列之中。
林沐然悄然闭上眼，眉头紧蹙，似乎在感知着什么。片刻，他极轻地对崔婉宁道：“有…极其微弱但稳定的残留波动…不同于地脉脉冲的宏大，更像…像被强行植入后的惯性回响…”
崔婉宁缓缓靠近，目光掠过那些代码。她记忆力极佳，尤其对吕府密室中发现的那几页代码记忆深刻。很快，她发现了不同。吕府代码虽也二进制，但段落分明，似有结构。而刘敞所书，却更像是…某种循环往复的推演？她静立良久，默默记下数段序列。
忽然，刘敞书写的动作微微一滞，笔尖在纸上点下数个深深的墨点，仿佛遇到了某种运算瓶颈。他空洞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像是平静湖面投入一颗石子，但旋即又恢复死寂，继续那机械的书写。
崔婉宁心中一动，悄无声息地退后，对林沐然使了个眼色，两人退出书房。
“如何？”林沐然急切地问。
“不是简单的重复。”崔婉宁面色凝重，语速加快，“我对比了吕府代码和刘学士正在书写的部分序列。吕府代码像是‘指令’，而他们现在写的…更像是在进行某种未完成的‘计算’或‘推演’，试图逼近某个…结果。”
她脑中飞速运转，试图将这些碎片拼凑起来：“地底脉冲并非单纯控制行为，它似乎在…学习？或者说，它在利用受影响者的大脑进行分布式计算？秦州控制肉体劳作，汴京则窃取士大夫的思维算力？脉冲减弱或改变后，这种计算惯性却残留了下来…”
这个推论让她脊背发凉。如果真是这样，那地底存在的“意识”或“系统”，其精密和狡猾程度远超想象！它不仅仅满足于操控，更在贪婪地汲取人类的智力资源！
“必须立刻通知其他府邸，密切记录所有书写下的代码内容，集中比对分析！”崔婉宁对皇城司护卫下令，“另派一队人，快马加鞭去秦州，询问石越，近期被脉冲影响过的矿工，在脉冲间歇期，有无出现类似无意识的、规律性的怪异行为？哪怕是极其微小的动作，也要报来！”
命令迅速被传达下去。崔婉宁站在刘府庭院中，夜风吹拂，却带不走心头的沉重。技术争夺的阴影尚未散去，这精神层面的诡异余毒又悄然蔓延。敌人，究竟有多少张面孔？
“崔博士…”林沐然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回，他指着皇城方向，“你看…”
崔婉宁抬头望去，只见皇城之内，特别是官员宅邸集中的区域，竟接二连三地亮起了灯火，如同暗夜中被迫点燃的星辰。隐约间，似乎还能听到一些压抑的惊呼和骚动从远处传来。
显然，“梦游书写代码”的怪症，正在更多曾受脉冲影响的官员府中同时上演。
一场无声的瘟疫，正在汴京的脑髓深处蔓延。
崔婉宁深吸一口冰凉的夜气，对林沐然道：“我们回天机阁。墨衡需要知道这个情况，而且…我们可能需要一种新的‘解码’工具了。” 混沌计算仪忙于对抗宏观脉冲，或许已无力处理这种细微却恶毒的精神渗透。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扇透出孤灯与诡异书写声的书房门，转身离去，步伐坚定却沉重。
夜色更深，汴京无眠。物理世界的袭击与精神世界的侵蚀，正从两个维度，同时撕扯着理性摇摇欲坠的疆域。而那二进制代码构成的无声浪潮，已悄然漫过无数枕席，在其之下，隐藏着何种未知的数学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