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夜半泣声
夜深人静，月华如水银般透过窗棂，洒在江宸府主卧的地面上，勾勒出家具朦胧的轮廓。
拾柒如同往常一样，将李渔紧紧地圈在怀中，仿佛拥抱着世间唯一的珍宝。他高大的身躯微微蜷缩，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下巴轻轻抵着李渔的发顶，那条蓬松的橙色长尾无意识地缠绕着李渔的小腿，传递着不容置疑的占有和依赖。很快，他均匀而深沉的呼吸声响起，周身磅礴的气息也渐渐收敛、沉凝，进入了深层次的冥想状态，用以恢复白日里因情绪剧烈波动和力量爆发而消耗的精力。
确认拾柒已经彻底沉入冥想，对外界的感知降到最低后，李渔一直紧绷的身体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他小心翼翼地、如同进行一场精细的拆弹作业般，一点一点，挪开拾柒环在他腰间的手臂，掀开缠绕的虎尾，再慢慢地、屏住呼吸地从那温暖却令人窒息的怀抱里钻了出来。
脚掌接触到冰凉的地板，他打了个寒颤，却不敢停留，甚至不敢回头再看一眼床上那如同沉睡凶兽般的身影。他像一缕幽魂，悄无声息地溜出卧室，穿过寂静的廊道，来到了后院。
后院墙角，星辰古树的阴影之下，是光线最黯淡的地方。李渔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顺着墙壁滑落，最终无力地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一直强忍着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肩膀剧烈地颤抖着，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顺着脸颊滚落，滴落在衣襟上，浸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无能！
我太无能了！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疯狂地啃噬着他的心脏。玄星辰交给他的任务，感化拾柒，引导他向善，阻止未来的灾厄……他做到了吗？没有！非但没有，拾柒反而因为他，变得更加偏执，更加暴戾！星寒宗门血流成河，虽然那些人罪有应得，但那毁灭性的手段，那视生命如草芥的漠然，真的就是正确的吗？
他甚至……连自保的力量都没有！仅仅是拾柒怒火下的余波，就能让他毫无反抗之力地昏厥。在这种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他所有的劝导、所有的关怀，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他就像一个试图用稻草去束缚巨龙的孩童，除了引来毁灭，还能有什么结果？
为什么是我？玄星辰，你为什么要选择我？！ 他在心中无声地呐喊。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他只想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为什么要将如此沉重、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压在他的肩上？
然而，一想到放弃……
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泷那带着痞气却暗含关心的眼神，墨轩一家老实憨厚的笑容，归林沉稳可靠的身影，甚至……还有那个憨直中二的萧烁将军，以及那位情绪复杂难辨的寅枫大祭司……
如果他放弃了，一走了之，拾柒会变成什么样子？
首先，找不到他的拾柒，绝对会发疯！他会把整个玄荒界翻个底朝天，任何可能知道他下落的人或势力，都会遭到最残酷的拷问和清洗。
找不到，偏执欲便会彻底吞噬他的理智，加速他向着“魔”的深渊滑落！到那时，他在这个世界所认识、所在乎的每一个人——泷、墨轩、归林、雾森、狼风……甚至可能包括萧烁和寅枫，都会在拾柒失控的怒火和寻找他的过程中，化为灰烬，魂飞魄散！
他做不到！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鲜活的生命，因为这些与他相关的因果而凋零！
玄星辰选择了因果链之外的自己，为什么？就因为他是人类？备受尊敬的人族后裔？
可是，他又能做什么呢？他太弱了，弱到连站在拾柒身边，都需要对方小心翼翼地收敛力量，弱到连表达自己的忧虑和恐惧，都要瞻前顾后，生怕成为点燃炸药桶的那颗火星。
无助、绝望、自责、恐惧……种种负面情绪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紧紧缠绕，越收越紧，几乎要让他窒息。他蜷缩在墙角，将脸深深埋入膝盖，单薄的身体在夜风中微微发抖，如同被整个世界遗弃。
精神的巨大消耗和情绪的剧烈起伏，让他本就只有初等神御的身体不堪重负。初等神御的自我保护机制被触发，他昏昏沉沉地，被迫进入了浅层的冥想状态，试图汲取天地灵气补充近乎枯竭的心神。
然而，他的意识并未沉入通常的寂静黑暗，而是被一股更加宏大、更加无法抗拒的力量，强行拖拽着，穿越了无尽的虚空与迷雾！
当他的“视线”再次恢复时，发现自己正悬浮于一片无垠的、闪烁着亿万星辰的虚空之中。脚下是旋转的星云，远处是横亘的银河，浩瀚、古老、冰冷，让人心生敬畏。
而在那星海的中央，盘踞着一个难以用言语形容其巨大的存在——
那是一头通体覆盖着璀璨金色鳞片的神龙！祂的身躯蜿蜒不知几万里，仿佛本身就是一条星河。每一片鳞甲都如同最纯净的黄金熔铸，却又内蕴着宇宙生灭的法则符文。最令人心悸的，是祂那双血色的瞳孔，如同两轮血月，悬挂在星空之上，淡漠地俯视着渺小如尘埃的李渔。
天道归者——玄星辰！
“无需担心。”一道宏大、威严、直接响彻在李渔灵魂深处的神念传来，带着一种亘古不变的冷漠，“就算任务失败，汝亦可全身而退。若汝自愿放弃此任，本尊可即刻送汝回归故土，剥离此界一切记忆，如同大梦初醒，重回汝降临此界前的那一刻。”
这突如其来的“退路”，如同在黑暗中投下的一束光，却并未让李渔感到欣喜，反而让他浑身一僵！
李渔内心oS：怎么和之前说好的一命速通有点差距呢…
不过……
回去？忘记这里的一切？忘记这十一年的点点滴滴？忘记拾柒依赖的眼神，忘记泷别扭的关心，忘记墨轩憨厚的笑容，忘记归林沉稳的陪伴……忘记这个光怪陆离却又让他刻骨铭心的世界？
不！不可能！
李渔的意识剧烈地波动起来，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用尽全部意念向那星空中的巨大龙影发送信息：
“我……我不想放弃！我不想回去！这里……这里有我太多放不下的人和事！”
他脑海中再次闪过拾柒可能造成的灾难性后果，声音带着焦急和恳求：
“一旦我离开了，拾柒会发疯的！他会把玄荒界搅得天翻地覆！他的偏执欲会彻底吞噬他，加速他魔化！到时候，泷、墨轩、归林……我在这个世界认识的所有人，可能都会死！我不能走！玄星辰，请……请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想办法教化拾柒的！”
他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表达着自己的决心和担忧。
星海中的金色神龙，那双血色的瞳孔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但李渔却隐约感觉到一丝……或许是嘲弄，或许是不以为然的意味。
“哼。”玄星辰的神念冷哼一声，如同冰锥刺入李渔的意识，“汝未免太高看那虎妖，也太小觑此界秩序。风辰一念之间，那橙虎虎妖便可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李渔吓得一个激灵！
风辰！那位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天神金龙！他这才恍然想起，这个世界是有着至高存在的！拾柒再强，终究还是在帝国的秩序之下，在风辰的统治之下！
但是……依靠风辰的“一念”来解决问题？那和他放弃任务、一走了之有什么区别？那意味着拾柒依旧没有改变，依旧是个需要被“清除”的威胁！这绝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不……不是这样的……” 李渔急忙用意念辩解，“我不想依靠风辰陛下的力量来消灭他！我想……我想让他自己变好！我想靠我自己的力量去感化他！求您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多一点时间！”
玄星辰巨大的龙首微微动了动，那双血月般的龙目似乎闭合了一瞬，然后又缓缓睁开。祂没有再坚持送李渔回去，而是用一种带着某种深意的语气，传递来最后一道神念：
“哼，时间不多了。或许……有的时候，受伤，会让你的虎妖弟弟……得到教训。”
受伤？让拾柒受伤？李渔愣住了，不明白玄星辰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指让拾柒在战斗中受伤？还是指……别的什么？
他还想再问，却感觉到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开始将他往外推。虚空的景象开始模糊，星辰的光芒逐渐暗淡。
“回去吧。”玄星辰最后的神念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无奈？“没事别呼唤本尊，人类小子，李玉。”
李渔：“……”
即使在意识即将脱离的恍惚间，他还是忍不住尴尬地纠正：“是李渔！渔夫的渔！”
玄星辰的神念顿了一下，似乎有些恼羞成怒，又带着点蛮不讲理：“哼！本尊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好了好了！有事在呼唤本尊！”
那股推力骤然加大，李渔的意识如同被抛飞的石子，迅速坠离这片无尽的星海虚空。
……
意识如同被温暖的海水包裹，然后又缓缓上浮。
当李渔再次睁开沉重的眼皮时，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卧室床顶，以及……一张放大到极致的、写满了惊慌、恐惧和巨大委屈的俊美脸庞。
拾柒跪在床边，冰蓝色的瞳孔里蓄满了泪水，如同破碎的冰川湖泊。他紧紧握着李渔的一只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但李渔却奇异地没有感到疼痛，只觉得那颤抖的掌心冰凉。
看到李渔醒来，拾柒的眼泪瞬间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李渔的手背上，带着滚烫的温度。
“兄长……兄长！”他的声音哽咽沙哑，充满了无助和后怕，“为什么……为什么半夜会哭……会躲在角落哭……”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可怕的画面，身体都在微微发抖。
“是拾柒做错了什么吗？是拾柒……又让兄长不开心了吗？还是……兄长讨厌拾柒了？不要拾柒了？”
他语无伦次地问着，那双总是带着冷漠或偏执的眼眸，此刻只剩下纯粹的、如同被抛弃幼兽般的恐慌和伤心。他俯下身，将额头抵在李渔的额头上，温热的呼吸混杂着泪水的气息，扑面而来。
“兄长……别不要拾柒……拾柒错了……拾柒以后一定乖乖的……兄长别伤心……别哭……”
李渔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充满了脆弱和依赖的脸庞，听着他带着哭腔的恳求，心中那片因无助和恐惧而冻结的冰原，仿佛被这滚烫的泪水融化了一角。
玄星辰的话犹在耳边，未来的不确定性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但此刻，看着这个因为自己一点眼泪就惊慌失措、脆弱得不堪一击的“魔王”弟弟，李渔心中五味杂陈。
他抬起另一只自由的手，有些僵硬地、轻轻拍了拍拾柒的后背，声音带着刚醒来的沙哑和一丝疲惫：
“没有……小柒没有做错什么。兄长……只是做了个噩梦。”
他没有提及玄星辰，没有提及那些沉重的思考和绝望。至少在这一刻，他只想安抚这只受惊的大老虎。
然而，玄星辰那句“受伤，会让他得到教训”的意味深长的话语，却如同种子，悄然埋入了他的心底。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似乎……又多了一丝微弱的、却方向未明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