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似道那尖利而带着一丝刻意张扬的声音，如同寒鸦嘶鸣，刺破了北援先锋军营区相对平静的午后。五十名甲胄鲜明的骑兵勒马于营门之内，虽未进一步冲击，但那整齐划一的姿态和冷硬的目光，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威慑和宣告。簇拥在贾似道身边的，除了几名低级文吏打扮的“录事参军”，还有两名身着深色武官服、面色严肃、手按刀柄的军法官。这一行人，显然是“有备而来”。
营区内的操练声戛然而止。正在列队的北地士卒们纷纷停下动作，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这群不速之客，眼神里没有畏惧，只有被打扰的不悦和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与抵触。魏胜、赵邦杰（太行）等人闻讯，立刻从各自的位置疾步赶来，脸色都沉了下去。
辛弃疾与陈亮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该来的，终究是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明目张胆。
辛弃疾抬手，示意魏胜等人稍安勿躁，自己则稳步迎上前去，在距离贾似道马前十步处站定，拱手道：“贾机宜去而复返，不知有何见教？”他语气平静，仿佛对方只是寻常访客。
贾似道端坐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辛弃疾，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扬了扬手中的公文：“辛督军，本官方才不是说了么？奉枢密行辕钧令，特来协助贵部‘清点人员、核查军械、规范建制’。”他将“协助”二字咬得略重，“此乃朝廷法度，亦是枢相关爱，唯恐贵部初来乍到，不谙规制，日后粮饷拨付、功过赏罚，皆需凭籍册分明。还请辛督军行个方便，配合查验。”
他身后一名录事参军立刻展开一份长长的清单卷轴，煞有介事地准备记录。那两名军法官则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营内各处，尤其在堆放物资、工匠营房以及士卒们手中那些形制与宋军制式略有差异的“猎隼弩”上多停留了片刻。
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紧张。这所谓的“清点核查”，看似程序正当，实则包藏祸心。人员清点，是要摸清北地士卒的准确人数和成分，尤其是那些“来历不明”或与“血诏”可能有关的“敏感人员”；军械核查，更是直指墨工、炎生所掌的新弩、火药等核心技术，意图探查虚实，甚至可能以“违制”、“私造”等名目进行收缴或干预；规范建制，则是要插手甚至架空辛弃疾对这支队伍的独立指挥权。
陈亮在一旁，冷哼一声，低声道：“黄鼠狼给鸡拜年。”
辛弃疾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念头急转。硬顶，无疑是授人以柄，给贾似道乃至其背后的史弥远以“抗命不遵”、“心怀叵测”的口实；全盘接受，则无异于引狼入室，将自身命脉交予敌手。
他略一沉吟，开口道：“既是枢相钧令，弃疾自当遵从。”此言一出，魏胜等人面露急色，贾似道眼中则闪过一丝得意。
然而，辛弃疾话锋一转：“然则，我北援先锋军虽新附，亦有自身章法。人员军械，皆由行军主簿沈钧及军需官统一掌管，册籍完备。贾机宜既要‘协助’清点，不妨先与沈主簿、李珏将军（他特意带上李珏，以示并非完全独立）对接，按册核对，以免忙中出错，徒劳无功。”
他这是要将“清点”纳入自己掌控的流程，变被动为主动，同时拉上李珏这个“自己人”作为见证和缓冲。
贾似道岂能不知其意？他皮笑肉不笑地道：“辛督军治军严谨，自是好事。不过，枢相之意，是需‘现场勘查、如实录报’，以防册籍或有疏漏、隐匿。况且，”他目光扫向那些“猎隼弩”，“贵部所用军械，似与朝廷制式颇有不同，恐需详细勘验其来源、规制、威力，以定是否合制，可否配发。此乃军国重器，不可不慎。”
他终于图穷匕见，直指核心——军械，尤其是那些北地带来的“独门”技术。
辛弃疾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贾机宜所言甚是。军械之事，确需慎重。墨工、炎生二位师傅，乃我部匠作首领，深谙其理。核查之时，可由他们从旁解说。不过……”他语气微沉，“新弩火药，皆于北地抗金血战中仓促研制，旨在杀敌自保，工艺粗陋，远未完备，更遑论与朝廷精工相比。其中多有不足与风险，贾机宜与诸位查验时，还须小心，万一有所损伤，恐有不妥。”
他这是以退为进，既承认了“不同”和“粗陋”，降低了对方的期待和警惕，又以“风险”为名，暗含警告，让对方不敢轻易动手脚。
贾似道眉头微皱，感觉像是拳头打在了棉花上。辛弃疾的态度，挑不出毛病，但每一步都预设了防线，让他难以真正触及要害。
“既如此，便请辛督军安排，我等这就开始吧。”贾似道不愿再纠缠，只想尽快拿到一些“实质性”的东西。
辛弃疾点头，对身边的亲兵吩咐道：“去请沈主簿、李副将，并告知墨工、炎生师傅，准备配合贾机宜查验。魏胜、赵邦杰，你们负责维持营区秩序，勿使闲杂人等干扰。”他特意点明魏胜和赵邦杰维持秩序，实则是让他们盯紧贾似道带来的人，防止其借机滋事或四处窥探。
一场名为“协助”、实为“审查”的戏码，就此在压抑的气氛中拉开序幕。
沈钧捧来了厚厚的名册和粗略的物资账本。贾似道带来的人立刻围了上去，开始逐一点名核对人员。他们不仅核对姓名、籍贯、年龄，更着重询问入伍前的经历、在北地的活动、是否认识沈晦或其他“特殊人物”，问题刁钻，意图明显。许多北地士卒被问得火起，但在魏胜等人严厉目光的制止下，只能强压怒气，生硬回答。
与此同时，贾似道亲自带着那两名军法官和几名文吏，在辛弃疾、陈亮以及被匆匆唤来的墨工、炎生陪同下，前往存放军械的几座帐篷和工匠营区。
帐篷里堆放着一些缴获的金军残破兵甲、修理中的“猎隼弩”部件、以及一些零散材料。贾似道拿起一架半成品的“猎隼弩”，掂量了几下，又试着拉了一下弩弦（并未拉满），撇撇嘴：“确乎简陋。射程几何？准头如何？”
墨工垂手答道：“回大人，有效射程约五十步，五十步内可破寻常皮甲。准头……需熟练弩手方可掌控。”
“五十步？”贾似道身后的军法官之一嗤笑一声，“我淮西军中制式神臂弓，百步外可透重札。此物，聊胜于无罢了。”
炎生低着头，拳头在袖中微微握紧。辛弃疾却淡淡接口：“北地困窘，取材艰难，能有此物助战，已属不易。杀敌之效，不在器利，而在用器之人。”
贾似道不置可否，放下弩机，又看向旁边几个密封的陶罐：“此乃何物？”
炎生心头一紧，辛弃疾已答道：“此乃试制之火药，极不稳定，危险异常，平日皆密封存放，非熟练匠人不得靠近。”
“哦？火药？”贾似道眼中闪过一丝好奇与贪婪，但听到“极不稳定”、“危险异常”，又看到炎生那紧张的神色和陶罐上醒目的警示标记，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听闻此物爆燃时声光骇人，可能演示一二？”
辛弃疾摇头：“此物危险，营中人多，不宜演示。且存量极少，皆为试验之物，尚未能用于实战。”他再次强调了“危险”和“未成熟”，打消对方强求演示的念头。
贾似道有些不甘，但看着那陶罐，终究没敢强求。他又在工匠营里转了一圈，看了看那些简陋的工具和正在加工的零件，问了些不痛不痒的问题。墨工和炎生小心翼翼地回答着，该说的说，涉及核心工艺或配方则含糊带过或推说“偶然所得”、“尚未摸清”。
整个“清点核查”过程，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贾似道等人看似认真，实则并未能获得太多超出辛弃疾允许范围的信息。人员名册本就由沈钧掌握，他们难以发现“问题人员”；军械方面，辛弃疾提前做了准备，将一些敏感或核心的部件、配方转移或隐藏，展示出来的多是半成品、试验品或无关紧要之物。贾似道虽然不满，但在辛弃疾滴水不漏的应对和“合情合理”的解释下，一时也抓不到什么把柄。
然而，贾似道显然不会空手而归。临离开前，他站在营门处，对送出来的辛弃疾皮笑肉不笑地道：“辛督军，贵部情况，本官已大致了解。人员庞杂，来历需进一步厘清；军械特立，规制有待核定。本官会如实禀报枢相及朝廷相关衙门。在未得明确指令前，贵部还需……安守本分，静候处置。”他特意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尤其是一些来历不明、或与旧案有所牵连之人，更需严加管束，莫要再生事端，牵连他人。”
这最后一句，显然是针对沈钧和那血诏之事。
辛弃疾面色不变，拱手道：“有劳贾机宜。北援先锋军既归王师麾下，自当遵守法度，静候上命。”
贾似道深深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带着人马扬长而去。
看着那队骑兵远去的烟尘，营门口的气氛却并未轻松。魏胜狠狠啐了一口：“什么东西！真把自己当钦差了！”
赵邦杰（太行）忧心忡忡：“辛兄弟，我看这姓贾的没安好心，回去肯定要乱说一通。咱们……”
陈亮叹了口气：“他乱说是必然。关键看张枢密能否顶住压力，以及……朝廷那边，史弥远会借此掀起多大的风浪。”
辛弃疾默然望着营中那面在渐起的晚风中猎猎作响的赤色旗帜。夕阳的余晖为它镀上了一层凄艳的金红色，但淮水南岸初春的夜风，已然带上料峭的寒意。
“清点”的机锋暗藏杀意，而高悬的赤帜，已然感受到了迫近的霜雪。他们虽然暂时抵挡住了第一波明面上的刁难，但更大的政治风暴，恐怕正在临安的朝堂之上酝酿。接下来的日子，对于这支刚刚渡过淮水、立足未稳的北来孤军而言，将是比北地血战更为严峻的考验——不仅要面对可能的物资收紧、人员监视，更要在这江南的权力漩涡与猜忌寒流中，竭力保存火种，维持这面旗帜不堕。他知道，真正的寒冬，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