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之内，空气仿佛被陈海最后那句话抽干了。
罗虎粗壮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第一个打破了这片死寂，声音又粗又硬，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
“总镇，俺听不懂那些大道理。”
“俺只知道，咱们的家底全在新安镇，弟兄们的婆娘娃儿也都在那。咱不守着家，跑出去跟那十万官军拼命，万一……后路被断了，那不就成了没根的野鬼了？”
他的话，问出了所有将领心底最深的恐惧。
陈海没有直接回答，目光扫过沙盘上那几处他们用血汗浇筑的地盘。
“罗虎，如果孙传庭的大军压过来，我们在新安镇外决战。炮弹把咱们刚盖好的房子轰成废墟，战马把咱们刚开垦的田地踩成烂泥。”
“就算我们赢了，你的弟兄回到家，看到的是倒塌的墙壁和在废墟里哭嚎的妻儿。那样的家，还是家吗？”
他声音不高，却让罗虎那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颤。
帐内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们只想着打赢，却从未想过，在家门口的胜利，代价可能是失去家园。
“那样的胜利，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陈海一锤定音，手指猛地从秦岭移出，狠狠戳在西安府以东，一条代表着官军粮道的红线上。
“所以，不能在自己家里打！要打，就去砸他洪承畴的锅，烧他孙传庭的房子！”
“十万大军，人吃马嚼，就是一座移动的金山。洪承畴倾巢而出，他的后勤补给线，就是他最粗、也最脆弱的命门！”
“我们主动出击，不是去跟他的主力硬碰硬，而是要像一把淬了火的匕首，精准地插进他的粮道！只要粮草一断，不出三日，他那十万大军，军心必乱！”
“到时候，我们再以火器之利，寻机敲掉他一两支精锐。比如……那些从关外调来，自以为天下无敌的关宁军。”
陈海的嘴角挑起一抹森然的弧度。
“没了爪牙，没了粮草，洪承畴就是个只能龟缩在西安府城里的空壳子！”
“到那时，整个关中平原，就是我们纵横驰骋的猎场！趁此大旱，流民四起，我们正好跳出这秦岭一隅，真正问鼎中原！”
这番话，如滚雷过顶，震得所有人都头皮发麻。
这个计划，不是冒险，是疯狂！
宋献策花白的胡须剧烈地颤抖着，他脑中无数兵法谋略飞速闪过，最终，那份源自文人骨子里的谨慎，被一股更炽热的东西彻底点燃。
“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喃喃自语，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对着陈海深深一揖。
“主公，此计虽险，却是破局之神来之笔！属下，附议！”
有了宋献策的表态，罗虎、赵老四等人虽然心脏还在狂跳，但对陈海的信任压倒了一切。
“总镇，你说咋干，俺就咋干！”罗虎瓮声瓮气地吼道。
“没错，干他娘的！”
“好！”陈海见军心已定，立刻开始部署，声音冰冷而清晰。
“宋先生，立即组织人手，将新安镇的老弱妇孺和格物院的重要图纸、设备，向秦岭深处的陈家寨转移，以防万一！”
“赵老四！”
“末将在！”
“我命你营，一个整编骑兵部！你的任务只有一个，像狼一样，死死咬住官军的粮道，不惜一切代价，给我劫光他们的粮草！劫不光，就直接全部烧掉！”
“罗虎！”
“在！”
“你率本部兵马，在粮草补给线的侧翼设伏。赵老四一旦得手，官军必会派出精锐追击，你的任务，就是给我狠狠地打一个伏击，把他们的援军打残！”
“周平！”
“属下在！”
“你将所有十二磅野战炮和虎蹲炮集中起来，组成独立的炮兵营，随时准备支援罗虎和赵老四！我要你用炮弹告诉他们，什么叫神兵利器！”
“其余各部，固守新安镇与子午镇，做出主力尚在的假象，迷惑敌人！”
“遵命！”
一声令下，整个靖难军如同一台精密而冷酷的战争机器，在阴影中悄然高速运转。
……
与此同时，西安城外，明军大营连绵十里。
中军大帐内，洪承畴与孙传庭正对着地图，商讨进军方略。
一名将领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甲叶铿锵，神情倨傲。
正是随洪承畴入陕的关宁军主将，祖大寿。
“督帅，巡抚大人。”祖大寿拱了拱手，语气里带着关外百战精兵特有的傲慢，“末将听说，有伙山里的泥腿子，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出来袭扰我们的粮道？”
孙传庭眉头微皱，子午镇的惨败让他心有余悸，正想提醒此贼火器犀利，不可小觑。
洪承畴却抬手制止了他，不动声色地看着祖大寿：“确有此事，本督正要调派兵马……”
“不必了！”
祖大寿大手一挥，打断了洪承畴的话，“区区一群流寇，何需劳动大军？我关宁军常年与东虏血战，对付这等乌合之众，不过是牛刀小试。末将请命，只需带三千铁骑，必将那伙贼人的首级取来，献于帐下！”
在他看来，这些所谓的靖难军，和那些被他们追着砍杀的蒙古散兵游勇没什么区别。
自己的关宁铁骑是能和八旗兵硬碰硬的精锐，对付这群土包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洪承畴修长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敲了敲，意味深长地看了祖大寿一眼。
他何尝不知这关宁军骄兵悍将，不让他们吃点苦头，是不会真正听令的。
正好，也用这三千铁骑，去探一探那陈海的虚实。
“好。”洪承畴缓缓开口，“既然祖将军有此雄心，本督便准了。就由你率部，荡平此獠，以振我军声威。”
祖大寿大喜，昂首而出，这简直是白送的泼天功劳。
次日，三千关宁铁骑卷起漫天烟尘，杀气腾腾地扑向渭水河畔。
当他们在开阔的河滩上，与赵老四的部队遭遇时，所有关宁军士兵都愣住了。
对面那支所谓的“流寇”，军容整齐，队列森严。
前排是手持巨大塔盾和三丈长枪的步卒，重甲在身，不动如山。
而在步卒两翼游弋的骑兵，跨坐高头大马，马鞍侧挂着的，不是弓箭，而是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短管火铳。
更让他们心寒的是，对方眼中没有丝毫对“关宁铁骑”这四个字的畏惧，只有狼见到猎物般的冰冷与贪婪。
“一群土寇，装神弄鬼！”祖大寿的副将怒喝一声，率先拍马冲锋，“弟兄们，冲垮他们！”
“杀！”
关宁铁骑发起了他们引以为傲的集团冲锋，马蹄声如雷。
然而，迎接他们的，不是想象中的崩溃与逃窜。
“开火！”
赵老四一声令下，他麾下的骑兵冷静地举起了马背上的短铳，排成数排，交替上前。
“砰！砰！砰！”
一阵阵密集的、连绵不绝的枪声响起，如同炒豆。
冲在最前面的上百名关宁铁骑，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铁墙，人马齐齐惨叫着栽倒在地。
他们引以为傲的厚重胸甲，在近距离发射的铅弹面前，被轻易撕裂，在胸膛上炸开一个个拳头大的血窟窿，巨大的冲击力将骑士连人带甲一起掀下战马。
祖大寿的副将，胸口连中三弹，带着不可置信的眼神，从马背上滚落，尸体被后续的战马踩成肉泥。
“这……这是什么妖法？！”祖大寿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凉了。
这还没完。
几轮齐射打乱了关宁军的冲锋阵型后，赵老四的骑兵迅速向两翼散开，露出了他们身后，早已踏着整齐步伐迎上来的重甲步兵方阵。
“举枪！”
“刺！”
冰冷的枪林如同一只钢铁巨兽，张开了它的獠牙，精准而致命地刺出，将冲散的关宁骑兵一个个捅下马。
这是一场屠杀。
关宁铁骑的悍勇，在更精良的武器和更严酷的战术面前，显得可笑而无力。
不到半个时辰，三千铁骑已然崩溃。
祖大寿在亲兵的拼死护卫下，屁股上中了一枪，鲜血染红了裤子，狼狈不堪地逃了回来。
来时三千人，回去时，连人带马，不足两千。
近千名百战精锐，就这么窝囊地死在了渭水河畔，连敌人的主力都没摸到。
而在他们身后，官军大营内，得知祖大寿出击的消息，其他几路总兵生怕功劳被他独吞，纷纷请命，率部“追击”，要去分一杯羹。
他们兴冲冲地出发时，还不知道，前方等待他们的，不是军功，而是罗虎早已张开的死亡陷阱，和周平那黑洞洞的炮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