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城刚换了主人，帅府大帐内的空气却比城外的血腥味更压抑。
陈海的手指在新绘的舆图上，于“凤翔”与“汉中”之间，一下，一下，叩击着桌面。
帐帘猛地被掀开，姜涛的脚步声又急又重。
“主公，京城来人了。”
他身后跟着一个瘦削的中年人，青布长衫，面白无须，一双眼睛无声地扫过帐内的一切。
从亲兵腰间火铳的枪口，到陈海桌案上茶杯的缺口，最后，才钉在陈海脸上。
“咱家，王承恩，”那人嗓音尖细，却不带一丝情绪，“奉万岁爷口谕，见陈将军。”
崇祯皇帝的秉笔太监，王承恩。
陈海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觉得有些好笑。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派个太监来？
他连身都未起，仅抬了抬下巴，示意旁边的空位。
这种近乎于羞辱的平静，让王承恩眼皮狠狠一跳。
他见过的骄兵悍将，哪个不是在“王承恩”这三个字面前，至少装出几分恭敬？
“陈将军，果然不同凡响。”王承恩皮笑肉不笑地从怀中捧出一个木盒，“陛下有旨，洪、孙兵败，非战之罪。陛下也知，将军与李、张之流不同，实乃被逼无奈的……良将。”
“良将”二字，被他从牙缝里挤出来，格外刺耳。
陈海没接话，只是看着他，像在看一出蹩脚的戏。
王承恩也不觉尴尬，自顾自打开盒盖。
一卷空白的明黄圣旨。
上方，“皇帝之宝”的玉玺大印，红得像血。
“将军点头，这上面，便是靖西侯，世袭罔替，总管陕西军政。”王承恩展开圣旨，声音里透出施舍般的优越感，“将军只需即刻发兵，东出潼关，与朝廷合剿李闯。”
他停顿了一下，抛出最后的诱饵：“剿灭李闯后，陛下说了，可晋公爵！”
帐内死寂。
姜涛的呼吸都停了。
封侯，封公，这是大明武人几辈子都换不来的荣耀。
然而陈海笑了。
不是冷笑，是那种看到孩童玩泥巴时的，纯粹的、不加掩饰的玩味。
“王公公，”他终于开口，声音不疾不徐，“你觉得，我会想当第二个毛文龙吗？”
嗡！
一句话，像一柄无形的铁锤，砸在王承恩的脑门上。
毛文龙！先捧上神坛，再一剑砍了。养寇自重，兔死狗烹！
王承恩的脸色瞬间煞白，嘴唇翕动：“将军……多虑了……”
“多虑？”陈海打断他，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恐怖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过去。“封侯拜公，一张纸而已。今天能写，明天就能撕。等我的兵在河南死光了，朝廷再给我扣一顶‘拥兵自重’的帽子，剧本是不是就该这么写？”
他站起身，踱到王承恩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空头支票，我见得多了。想让我出兵？可以。”陈海的语气陡然转冷，“但我要看到朝廷的‘诚意’。”
王承恩被他看得心头发毛，强撑着反问：“将军想要的诚意，是何物？”
陈海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甘肃、宁夏、延绥、固原，连同陕西，西北五省，军政、财税，尽归我管。”
王承恩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他妈是裂土封王！
陈海仿佛没看到他的表情，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开天津港，许我的商船自由通商，朝廷不得设卡征税。”
王承恩的嘴唇开始哆嗦，这比割地还狠，这是在挖大明的根！
陈海的声音变得很轻，却像最后的审判，伸出了第三根手指。
“第三，一千万两白银，一百万石粮食，作为开拔费，十日内送到西安。”
“你……你痴心妄想！”王承恩终于崩溃，猛地站起，指着陈海的手指剧烈颤抖，“你这是割地！是卖国！是敲诈！你……你毫无忠君之心！”
他终于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谈判。
这是戏耍，是对他，对崇祯，对整个大明最赤裸的羞辱！
陈海脸上的笑意彻底敛去，重新坐回主位，神情淡漠得像一尊神像。
“王公公，空口无凭。我带你去看一场戏。”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看完，你再回去告诉万岁爷，他的价码，到底够不够。”
他转向姜涛：“让他看看我们的诚意。”
所谓的“看戏”，是从登上一个钢铁怪物开始的。
当那个喷吐着滚滚浓烟、发出雷鸣般巨响的“火车”缓缓开动时，王承恩再也维持不住镇定，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车厢底板上，头上的官帽都滚到了一边。
车窗外，景物飞速倒退。
“此物……此物是何妖法？”他声音发颤。
“主公叫它火车，蒸汽驱动，无需牛马，日行千里。”姜涛面无表情地介绍，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王承恩的大脑一片空白。日行千里……那京营的八百里加急，岂不成了笑话？
火车停下的地方，是新安镇的格物院。
迎接他的，是燎人的热浪和震耳欲聋的轰鸣。一排排闻所未闻的巨大机械在蒸汽的驱动下自行运转。王承恩亲眼看见，一根烧得通红的巨大钢锭，被一只钢铁巨臂夹起，送入蒸汽锻锤之下。
咚！
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咚！咚！咚！
每一次捶打，都像砸在王承恩的心脏上。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那钢锭便被锻打成一根炮管的雏形。而在京城的军器监，最好的匠人，一个月也造不出一门合格的红夷大炮！
流水线，标准化生产。
他看着那些神情专注、地位堪比官员的工匠，再想起京城里那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老匠户。
天与地，云与泥。
最后，他被“请”进了一座被称为“医院”的白色建筑。没有香火，没有符水，只有一股刺鼻的药水味。
隔着一层光洁如水的琉璃，王承恩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一个士兵的肚皮被划开，一名身穿白褂的“郎中”，正用镊子和剪刀，冷静地从他血肉模糊的腹腔里，夹出了一枚变形的箭头。旁边的护士迅速地清洗、缝合。
整个过程，那士兵只是昏睡着。
外科手术。
王承恩踉跄后退，背后撞在墙上，顺着墙壁滑倒在地。他想起了那位得了“腹疾”的阁老，太医们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哀嚎数日后死去。
这一刻，他终于懂了。
什么靖西侯，什么晋国公……
这些能让大明朝堂抢破头的荣华富贵，在陈海眼里，恐怕连一坨屎都不如。
陈海拥有的，不是一支军队，而是一个全新的、能自我造血、自我进化的世界。
而大明……已经烂了，死了。
再次被带回大帐时，王承恩像被抽走了魂魄，眼神空洞，面如死灰。
陈海没再看他，只将一封早已写好的信交给姜涛。
“让他带回去。”
送走失魂落魄的王承恩，姜涛快步返回，脸色却比刚才更加凝重。
“主公，王承恩的事小，湖广那边，出大事了。”
陈海眉毛一挑。
“我们派去江南的商队，在洞庭湖水域，被一支船队袭击了。”姜涛的声音压得极低，“两艘船被当场轰沉，货物尽丧。”
“谁干的？左良玉？”
姜涛咽了口唾沫，摇了摇头，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忌惮。
“不。根据逃回来的伙计说，对方打着西洋商会的旗号，船上……全是金发碧眼的佛郎机人。”
他顿了顿，说出了最关键的情报。
“他们的船，比我们的快。他们的炮……比我们的更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