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城内的血腥气尚未散尽，千里之外的北京紫禁城，武英殿内，气氛已然凝如铁石。
殿中烛火摇曳，将一张张神情各异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御座之下，分列着满洲的诸王贝勒，以及孔有德、耿仲明这些汉军旗的头面人物。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中央那个身着朝服，面容冷峻的男人身上——摄政王，多尔衮。
他手中捏着一份从江南传来的密报，纸张被他攥得微微发皱。
范文程的“投石问路”之计，非但没能探出陈海的深浅，反而赔进去一个经营多年的暗子，更将整个江南士绅的抵抗意志彻底打垮。
最致命的是，郑家，那支纵横东亚海域的无冕之王，竟在一夜之间风向大变。
郑成功那小子的铁腕清洗，无异于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大清的脸上。
“诸位。”
多尔衮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像冰块砸在地上，让殿内所有人都打了个激灵。
“对南边那个秦王，什么怀柔，什么智取，都到此为止了。”
他将手中的密报往桌案上一扔，“从今天起，我大清与他陈海之间，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他站起身，目光如刀，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倾全国之力，决一死战！”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哗然。
“王爷三思！我大军主力尚在山西与流寇纠缠，此时南下，恐腹背受敌啊！”一名满洲贝勒急切地出言劝阻。
“是啊王爷，陈海水师已得郑家之助，我等若大军南下，他从海上断我粮道，如之奈何？”
多尔衮冷哼一声，抬手制止了所有的议论。
“腹背受敌？一群流寇，也配与我大清为敌？”他走到巨大的舆图前，手指重重地戳在山西、陕西的位置上，“传我王令！放弃对这些地方的缠斗，所有兵力，即刻收缩！”
这个决定，比刚才的“决一死战”更加疯狂。
“王爷！”孔有德大惊失色，“此举无异于将两省之地拱手让与陈海！他若尽得秦晋之粮，其实力……”
“让他拿！”多尔衮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赌徒般的狂热，“我就是要让他拿！我要将我大清所有能战之兵，八旗、蒙古、汉军，除了京畿卫戍部队，四十五万大军，尽数集结于德州、安阳一线！”
他猛地一挥手，划过广袤的华北平原。
“毕其功于一役！他陈海的火器犀利，善于守城。那好，我便不在城下与他消耗。我要在这片开阔的平原上，用我大清天下无双的铁骑，与他的步兵火铳，来一场决定两国国运的生死对决！我要让他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战争！”
多尔衮的战略意图，简单、粗暴，却又直指核心。
他要用自己最大的优势，去攻击陈海尚未完全成型的野战军。
面对多尔衮不容置疑的意志，殿内再无人敢出言反对。
“孔有德。”多尔衮忽然点名。
“奴才在。”孔有德连忙躬身。
“你曾言，陈海的火器，利在射速与精准。若想克制，唯有用更重、更猛的炮火，在远距离上将其摧毁。”
“是，王爷。奴才以为，我军当效仿泰西兵法，组建专司炮火之营，以重炮对重炮。”
“好！”多尔衮眼中精光一闪，“本王命你，即刻组建‘乌真超哈’重炮营！将前明武库中所有的红夷大炮，全部给本王拉出来！不够，就去跟荷兰人买！”
一名掌管户部的官员面露难色：“王爷，国库空虚，荷兰人……索价甚高啊。”
多尔衮转过头，冷冷地看着他：“那就告诉荷兰人，只要他们肯卖给我们一百二十门二十四磅的加农重炮，待我大清一统天下，可将广州港，划予他们，自由通商百年！”
嘶——
殿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割让海港，这在历朝历代都是闻所未闻的丧权辱国之举。
可多尔衮毫不在意。
他要的是胜利，不惜一切代价的胜利。
“还有！”他继续下令，“传令下去，所有八旗甲兵，在原有棉甲之外，必须再加装一层铁胸甲！用缴获的明军铁甲改！本王要我大清的勇士，能顶着陈海的火铳冲锋！”
一道道王令发出，整个大清国，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被彻底唤醒，变成了一部高速运转的、冰冷而血腥的战争机器。
无数的兵马开始集结，无数的工匠在炉火前昼夜不息，滚滚的铁流，向着华北平原汇聚而去。
……
南京，秦王宫。
气氛同样凝重到了极点。
情报司总管姜涛，正将一份份加急军情呈到陈海的案头。
清军的大规模异动，通过“鹰眼”网络，如同雪片般飞来。
“殿下，根据我们安插在盛京的最高级别密探北风传回的消息，多尔衮已经下了死命令，集结四十五万大军，意图与我军在华北平原决战。”
“四十五万……”
书房内，罗虎、赵老四、宋献策、孙传庭等一众核心文武，无不面色严峻。
这个数字，几乎是秦军野战主力的三倍。
“他娘的，这鞑子皇帝是疯了不成？”赵老四第一个忍不住骂出声来，“把所有家当都押上来了？他老窝不要了？”
罗虎瓮声瓮气地说道：“管他疯不疯。殿下，末将请战！他想决战，咱们就陪他！依托德州、济南坚城，层层阻击，步步为营！他四十五万大军，人吃马嚼，一天消耗的粮草就是个天文数字。拖他三个月，不用我们打，他自己就得崩溃！”
罗虎的提议，是眼下最稳妥、最符合兵法常理的策略，立刻得到了大部分将领的赞同。
然而，陈海却缓缓摇了摇头。
他走到巨大的沙盘前，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他。
沙盘上，从北京到南京的地形纤毫毕现。
“拖？”陈海的手指，点在了山东那片广阔的平原上，“我们是拖得起，可天下的百姓，拖不起了。这一战，不仅要胜，还要胜得快，胜得彻底！”
他抬起头，环视众人，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匪夷所is所思的话。
“本王决定，放弃德州，全线后撤。”
“什么？！”罗虎和赵老四同时惊呼出声。
“殿下，万万不可！”宿将孙传庭也急忙出言，“德州是我山东门户，一旦放弃，清军铁骑一日便可兵临济南城下！整个山东，将再无险可守！”
“无险可守？”陈海看着众人惊疑不定的表情，语气平静地说道，“本王要的，就是无险可守。”
他拿起一枚代表清军的黑色令旗，重重地插在了山东腹地。
“本王要给他多尔衮一个错觉，让他以为我秦军怯战，不堪一击。本王要开门揖盗，请他这四十五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全部走进山东这片我们为他准备好的坟场！”
书房内，瞬间鸦雀无声，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呼吸。
所有人都被陈海这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给震住了。
“然后呢？”宋献策最先反应过来，他看着陈海，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主公的关门打狗，又当如何？”
陈海微微一笑，从沙盘下拿出三枚代表秦军主力的红色令旗。
“在多尔衮的大军长驱直入，以为胜券在握，阵线拉得最长，后勤绷得最紧，士气最为骄纵的时候……”
他将三枚令旗，狠狠地插在了山东与河南交界的曹州、濮州一带，恰好位于清军漫长补给线的侧后方！
“本王会命令罗虎的第一军，赵老四的第二军，以及孙传庭将军整编的十五万新军，如同一柄烧红的铁钳，从这里，狠狠地砸向他的腰眼！”
“而本王，将亲率中军主力，在正面把他死死拖住！”
“至于这柄铁钳的钳口……”陈海的目光，投向了角落里一直沉默不语的周平，“周平，你的神机营，准备好了吗？”
周平上前一步，挺直了胸膛，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无比的自信。
“回殿下，皇家格物院最新赶制出的五百支新式后膛线膛枪，以及二十门一百二十毫米后装线膛榴弹炮，已全部列装神机营！新式无烟火药，可让射速倍增，且发烟极少，便于隐蔽。炮弹有效射程，二十里！”
二十里！
这个数字，让在场所有久经沙场的老将，都感到了头皮一阵发麻。
这意味着，周平的炮兵，可以在清军的视野之外，对他们进行毁灭性的打击。
这就是陈海的底气！
这就是他敢于“开门揖盗”的真正倚仗！
罗虎和赵老四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极度的震撼和兴奋。
他们终于明白了陈海的计划。
这不是被动防御，而是主动出击！是以整个山东为棋盘，以数十万大军为棋子，下的一盘惊天大棋！
“殿下，末将……服了！”罗虎抱拳，单膝跪地，“第一军愿为殿下前驱，誓死凿穿清军大阵！”
“还有我第二军！”赵老四也跟着跪下，“保证把鞑子的粮道给他断得干干净净！”
陈海扶起二人，看着沙盘上那即将碰撞的两股庞大势力，眼神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