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天还未亮。
厦门港的夜色,被数千盏灯火撕开了一道道口子。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海水的咸腥、桐油的涩、新麻绳的草木香,还有一种陌生的,带着硫磺和铁锈味的滚烫气息,从几艘从未见过的黑色大船上飘散出来。
港口不再有往日的喧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紧张的嗡鸣。
成千上万的士兵和水手在各自的船上忙碌着,检查帆索,搬运炮弹,磨砺刀枪。
他们的动作很轻,交谈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生怕惊扰了沉睡中的海神。
靖海大都督郑成功,一身玄色铁甲,站在旗舰“镇海”号的船艏楼上。
这艘福船经过了改造,比寻常福船更为高大,甲板上架设的火炮也更多、更重。
他没有看脚下忙碌的士卒,目光越过密密麻麻的桅杆森林,投向港口最外侧。
在那里,静静地停泊着五艘与众不同的船。
它们没有高耸的桅杆和层叠的帆布,船身低矮而狭长,通体漆黑,像五条蛰伏在水中的钢铁巨兽。
最引人注目的,是每艘船中部都竖着一根粗大的烟囱,此刻正有淡淡的青烟从中冒出,在黎明前的微光里,显得格外诡异。
“大都督,那就是京城军器局送来的龙骧级?”
副将陈晖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语气里充满了惊奇与一丝不确定。
这些船是半个月前抵达厦门的,一路上都用巨大的油布遮盖,直到昨夜才露出真容。
水师里的老人们议论纷纷,都说这是皇帝陛下捣鼓出来的“铁妖”,不用帆,肚子里烧着火就能跑。
“是叫这个名字。”郑成功淡淡地应了一声。
他亲自上船看过。
船舱里,巨大的锅炉和复杂的钢铁构件占据了大部分空间,灼热的蒸汽推动着曲轴,再带动船尾水下的巨大铁叶,场面匪夷所思。
船速不快,甚至比不上郑家最好的单桅快船,转向也笨拙。
但它最大的好处,就是不依赖风。
而且船身两侧密布炮窗,能搭载的火炮数量,远超同等大小的福船。
这是方以智在天津,不眠不休两个月,带领上千工匠,参考了缴获的荷兰船图纸和皇帝陛下给出的“概念图”,硬是“拼凑”出来的怪物。
它不完美,甚至可以说很粗糙,但它代表了一个全新的方向。
“一群旱鸭子造出来的船,也不知在海上顶不顶用。”陈晖小声嘀咕了一句。
他是跟着郑家在海上闯荡了半辈子的老人,对这些新奇玩意儿,本能地抱着一丝怀疑。
郑成功没有反驳,只是道:“顶不顶用,拉出去遛遛就知道了。皇帝陛下说,这叫技术验证。”
陈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天边,开始泛起鱼肚白。
海港内外,万籁俱寂。
郑成功深吸一口气,冰冷的晨风灌入胸腔。
他转身,面对着整个舰队。
“传令!”
他的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港湾里,清晰地传到了每一艘船上。
“起锚!”
“升帆!”
“龙骧级,点火!”
旗舰上,令旗挥动。
“咚!咚!咚!”
沉闷的战鼓声,如同巨人的心跳,从旗舰开始,一艘接一艘地传递开去。
“起锚——!”
“升帆——!”
粗犷的号子声此起彼伏。
水手们喊着整齐的口号,转动沉重的绞盘,巨大的铁锚被一寸寸拉出海底的淤泥,带起一串串水花。
更多的水手攀上高高的桅杆,像敏捷的猿猴,解开绳索,巨大的帆布如同翅膀般展开,兜满了清晨的第一缕海风。
数以百计的福船、广船、沙船……郑家几代人积攒下来的家底,此刻倾巢而出。
而那五艘“龙骧级”铁壳船,动静最大。
它们烟囱里冒出的烟,由青转黑,滚滚而出,遮蔽了半个天空。
船身开始轻微地震动,水手们能感觉到脚下甲板传来的、持续不断的颤栗。
船尾的海水,被水下旋转的铁叶搅动,翻涌起白色的浪花。
“镇海”号作为旗舰,率先驶出港湾。
紧随其后的,是庞大的主力舰队。
船帆遮天蔽日,桅杆如林,从厦门港一直延伸到外海,一眼望不到头。
而那五艘喷吐着黑烟的铁船,则被护卫在舰队的中央,像五个沉默而可靠的保镖。
这一日,厦门合城百姓,尽皆出城,涌向海边的山头。
他们看着那支史无前例的庞大舰队,缓缓驶离他们生活了一辈子的港湾。
有白发苍苍的老者,对着舰队离去的方向,颤颤巍巍地跪下磕头,口中喃喃自语,祈求着海神娘娘的保佑。
有年轻的妇人,抱着孩子,在人群中焦急地张望,似乎想从那成千上万个模糊的身影里,找出自己的丈夫。
更多的,是普通的百姓、商贩、渔民。
他们不懂什么家国大义,但他们知道,盘踞在海上的红毛鬼子,烧了他们的渔船,抢了他们的货物,杀了他们的亲人。
现在,皇帝的军队,郑家的水师,要替他们去讨一个公道。
“大秦威武!”
不知是谁,在山头上喊了这么一嗓子。
起初只是零星的呼应,但很快,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响彻云霄。
“大秦威武!!”
“大都督威武!!”
山呼海啸般的声浪,顺着风,传到了舰队之上。
船上的士兵们,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腰杆。
他们中的许多人,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不只是为了一份军饷在卖命。
他们的身后,站着千千万万的父老乡亲。
一名刚满十六岁的年轻水手,紧紧抓着船舷,看着岸上那黑压压的人群,看着他们挥舞的手臂,听着那震耳欲聋的呐喊,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他转过头,看着身边一个正在擦拭火铳的老兵,激动地问:
“叔,你说……我们能赢吗?”
老兵没抬头,手上动作不停,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废话。大都督亲自带队,天上飞的龙都得给你拽下来,何况几条红毛泥鳅?”
他顿了顿,抬起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槟榔染得发黑的牙。
“小子,怕了?”
“谁……谁怕了!”少年挺起胸膛,“我就是……就是有点激动!”
“激动就对了。”老兵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望向舰队前方,那无边无际的蔚蓝大海,“等见了血,就不激动了。记住了,到时候听号令,让你开火就开火,让你装填就装填,别他娘的瞎哆嗦。”
舰队已经完全驶入了外海。
郑成功站在船头,身后的厦门城,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墨点。
海风吹拂着他甲胄上的红缨,也吹拂着他身后那面巨大的、绣着“秦”字的黑色龙旗。
他的手中,紧紧攥着两份情报。
一份,来自澳门,详细标注了荷兰舰队每一艘战船的火炮数量和性能弱点。
另一份,来自他那位身在京城的父亲,记录着宝岛之上,每一个可以利用的暗流和人心。
两张纸,一张渔网,一把尖刀。
现在,捕猎的时候到了。
他抬起头,目光坚定地望向东南方向。
那里,是澎湖,是宝岛,是荷兰人不可一世的舰队。
也是大秦,用铁与血,重铸海权的第一块试金石。
“传令各船,保持阵型,全速前进!”
郑成功的声音,被海风吹散,融入了帆樯的呼啸和蒸汽机的轰鸣之中。
庞大的舰队,如同一条苏醒的黑色巨龙,劈开万顷波涛,向着那片风云变幻的怒海,决然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