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
但弥漫在黑石矿区上空的并非往常那股清冽的草木香,也不是古战场上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而是一股极其刺鼻,甚至带着几分辛辣的焦糊味。
那是硫磺与硝石燃烧后的余烬,是大周“新军”特有的味道。
夕阳如血,残阳的余晖洒在这片刚刚结束的修罗场上,将眼前的一幕映照得如同炼狱。
没有此时彼伏的厮杀声,没有刀剑相击的清脆鸣响,此时此刻,这片天地间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偶尔几匹垂死的战马发出凄厉的悲鸣,划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大周新军第三营的百户长王二狗手里紧紧攥着那杆发烫的“神火铳”,虎口因为长时间的后坐力震得裂开,鲜血顺着枪托往下滴,但他浑然不觉。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前方一百五十步开外的地方。
那里曾是西凉国引以为傲的“铁浮屠”冲锋的起点。
半个时辰前,三千名身披重甲,人马皆裹在精钢之中的西凉重骑兵,如同黑色的洪流般在大地尽头涌现。
那是这片大陆上最恐怖的战争机器,数百年来,没有任何步兵方阵敢在平原上直面他们的锋芒。
王二狗当时怕得发抖,若不是军法官拿着刀站在身后,他差点就要扔下火铳逃跑。
可现在……
那股黑色的洪流,甚至没能冲到阵前五十步。
并没有尸横遍野的壮烈,只有一堆堆扭曲变形的废铁和烂肉。
实心铁弹在地面犁出的血路触目惊心,那些号称刀枪不入的百炼钢甲,在密集的铅弹风暴面前,脆弱得就像京城集市上的薄脆饼。
“呕——”
不知是谁先忍不住,队伍里传来了一阵呕吐声。
紧接着,许多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都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
他们不是被敌人的凶残吓到的,而是被自己手中的武器吓到的。
他们大多是田间地头的农夫,一辈子连鸡都没杀过几只。
可就在刚才,他们只需要扣动那个小小的机括,不需要练气,不需要习武,甚至不需要看清敌人的脸,就能将那些修炼了半辈子的西凉猛士打成筛子。
这种力量太轻易,轻易得让人感到一种违背天理的恐惧。
“都把腰杆给老子挺直了!”
一声雷鸣般的怒吼在阵地上炸响。
林破虏骑着高头大马,踏着破碎的尸骸缓缓走来。
他的战袍上一尘不染,甚至连刀都没拔出来。这位昔日的大周猛将,如今眼神中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复杂与深沉。
他勒住马缰,环视四周那些面色苍白的新兵,冷冷道:“吐什么?是觉得赢都没力气?还是觉得杀人太容易了?”
士兵们噤若寒蝉。
林破虏指着前方那堆废铁,声音如铁石撞击:“记住今天的场面。从今往后,战争不再是匹夫之勇的较量,在摄政王殿下给你们的火器面前,众生平等!不管他是王侯将相还是武道宗师,一颗铅丸下去,都是烂肉一堆!”
“清理战场!把还能用的铁甲都扒下来,那是上好的精钢!”
随着主帅的命令,那种令人窒息的凝滞感终于被打破。
此时,在战场中央的一处弹坑旁,一个浑身浴血的身影正摇摇晃晃地试图站起来。
那是西凉征南大元帅,赫连勃。
他引以为傲的紫金头盔已经被打飞了,满脸是血,身上那件祖传的宝甲“巨灵铠”左肩处赫然有一个拳头大小的凹陷——那是一发流弹留下的印记,若是正中胸口,他早已没命。
赫连勃耳边嗡嗡作响,世界仿佛是颠倒的。
他不明白。
他真的不明白。
他苦练了四十年的《天狼战法》,他麾下那支战无不胜的铁浮屠,为什么连对方的脸都没看清就没了?
那种如雷霆般的轰鸣声是什么?那种看不见却能洞穿重甲的妖法是什么?
“啊!!!”
赫连勃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他从尸堆中拔出一柄断了一半的重剑,双目赤红地盯着正向他走来的大周士兵。
“大周鼠辈!只会用妖术伤人!”
赫连勃踉跄着向前冲了几步,体内的真气疯狂运转,即使是强弩之末,他身为九品高手的威压依然让周围的空气随之震荡。
“叫你们的主帅出来!叫叶玄出来!”
“我要与他决一死战!若是男儿,就真刀真枪地打一场!用这种卑鄙手段,算什么英雄!”
他的咆哮声凄厉而悲壮,透着一股英雄末路的苍凉。
然而,并没有人回应他的挑战。
林破虏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曾经让大周北境闻风丧胆的对手。
他的眼神里没有嘲讽,也没有仇恨,只有一种看死人般的淡漠。
“大帅……”旁边的副将请示道,“要不要末将去斩了他?”
“不用。”林破虏摆了摆手,语气平淡,“那是旧时代的孤魂野鬼,不值得本帅拔刀。”
他随意地挥了挥手。
一队身穿玄甲的大周步兵面无表情地围了上去。
他们没有摆出防御的架势,也没有因为对方是九品高手而退缩。
“列阵!刺!”
为首的什长一声令下。
六支装在火铳前端的锋利刺刀,精准地刺出。
赫连勃怒吼一声,挥剑格挡,想要凭借深厚的内力震断这些兵器。
若是往常,普通的枪矛根本经不住他一击。
但他错了。
这些刺刀采用的是大周最新研发的合金钢,坚韧无比。
“咔嚓!”
赫连勃的断剑脱手飞出,紧接着,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搏杀,六名士兵熟练地配合,两人架住他的胳膊,一人用厚重的枪托狠狠砸在了他的后膝窝上。
“扑通。”
这位不可一世的西凉大元帅,就这样跪在了泥泞的血水中。
紧接着是一记沉重的枪托砸在他的后脑上,赫连勃眼前一黑,像条死狗一样被摁进了泥里。
“绑了!”什长冷漠地掏出绳索,“上面说了,要活的。”
远处,正在指挥民夫搬运战利品的皇商钱万里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咋舌。
他一路小跑过来,看着满地的死马和铠甲,脸上的表情既心疼又兴奋。
“哎哟,作孽啊,作孽啊!”
钱万里蹲在一具西凉骑兵的尸体旁,费力地敲着那副变形的胸甲,痛心疾首地喊道:“这么好的百炼钢,怎么就给打成废铁了?这得回炉多烧多少煤啊!哎,那个谁,小心点扒,这都是钱啊!这一副甲融了,能造三个蒸汽锅炉的阀门呢!”
一旁的王二狗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他弯下腰,捡起地上的一枚染血的徽章。
那是一枚纯金打造的狼头徽章,象征着西凉皇族的高贵血统。
以前在村里听评书,说这种贵族老爷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有神灵护体,普通人看一眼都会折寿。
王二狗用粗糙的大拇指擦了擦徽章上的血迹,又看了一眼被五花大绑,像猪一样被拖走的赫连勃。
“原来……也是肉长的啊。”
王二狗喃喃自语。
这一刻,某种根深蒂固的敬畏,在他心中轰然崩塌。
……
入夜,大周中军帅帐。
帐外寒风凛冽,帐内却温暖如春。
一只精致的红泥小火炉上正煮着茶,淡淡的茉莉花香在这个充满杀伐之气的夜晚显得格格不入。
叶玄坐在一张铺着虎皮的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卷书,神色平静得仿佛不是身处战场,而是在自家后花园纳凉。
帐帘被掀开,林破虏大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名亲卫,拖着一个被捆成粽子的人。
“殿下,人带到了。”林破虏抱拳行礼,“嘴很硬,一路都在骂。”
赫连勃被扔在地上,虽然狼狈不堪,但那双眼睛依然凶光毕露。他挣扎着抬起头,死死盯着那个年轻得过分的摄政王。
“叶玄!”赫连勃嘶哑着嗓子吼道,“你这个卑鄙小人!有本事放开我,我们公平一战!用妖术获胜,西凉人不服!天下人不服!”
叶玄放下手中的书,并没有动怒。
他甚至还要了一杯茶,轻轻吹了吹浮沫,这才抬起眼皮,淡淡地看了赫连勃一眼。
“妖术?”
叶玄轻笑了一声,那个笑容里没有胜利者的狂傲,只有一种令人发指的怜悯。
他从桌案上拿起一颗还未使用的铅弹,随手丢到了赫连勃面前。
圆滚滚的铅丸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了赫连勃的膝盖前。
“赫连大帅,你所谓的妖术,不过是这指甲盖大小的东西。”叶玄语气平缓,“这里面没有符咒,没有鬼神,只有‘格物之理’。火药爆发之力,推动铅丸极速飞行,此乃天地大道,非妖非魔。”
“胡说八道!”赫连勃怒吼,“若非你们仗着兵器之利,我西凉铁骑怎会输?若是近身搏杀,我的儿郎们能把你的人撕成碎片!”
“可惜啊。”
叶玄站起身,负手走到悬挂在帐中的巨大舆图前,手指轻轻点在西凉都城的位置上。
“赫连勃,你搞错了一件事。”
叶玄背对着他,声音不大,却如惊雷般在帐中回荡:“不是我叶玄打败了你,也不是大周打败了你,是‘时代’打败了你。”
他转过身,眼神如深渊般幽暗:“你引以为傲的骑兵冲锋,那是旧时代的荣光,但在我的射程之内,哪怕是天神下凡,也皆为蝼蚁。”
“这世道变了。”
“以后决定战争胜负的,不再是谁的刀快,谁的马壮,而是谁的工坊更多,谁的钢铁更硬,谁算得更准。”
赫连勃怔住了。
他看着叶玄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突然感觉到一种彻骨的寒意。
这种寒意,比面对千军万马还要可怕。
因为他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人,根本没有把他当成对手。
在叶玄眼中,他赫连勃,乃至整个西凉引以为傲的军事传统,都只是一个需要被扫进垃圾堆的过时物件。
“带下去吧。”
叶玄挥了挥手,仿佛赶苍蝇一般:“别杀他,让苏文给他治伤。”
赫连勃一愣,随即咬牙道:“要杀便杀,少来这套!我绝不会投降!”
“谁要你投降了?”
叶玄重新坐回椅子上,端起茶杯,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杀了你,谁去给西凉那位昏君报信呢?”
他对林破虏吩咐道:“传令下去,今夜放飞三千盏孔明灯,把赫连勃全军覆没,本人被生擒的消息,写在灯上,顺风飘向西凉境内。”
“我要让西凉所有的百姓,还有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知道——”
叶玄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锋芒。
“他们的保护神没了,他们的骑兵神话,今夜,终结了。”
赫连勃浑身颤抖,目眦欲裂。
这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这是要诛心啊!
随着赫连勃被拖下去,帅帐内重新恢复了安静。
林破虏看着叶玄,低声问道:“殿下,既然主力已灭,我们要不要趁势进攻西凉边关?”
“不急。”
叶玄看着地图上那片黑色的矿区,轻轻敲击着桌面:“黑石矿区已经拿下,大周的工业血液打通了,至于西凉……”
他望向帐外漆黑的夜空,仿佛看到了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张开。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西凉国内还有个明白人叫拓跋锋,听说还关在牢里?等赫连勃战败的消息传回去,这场好戏,才刚刚开始。”
夜风呼啸,卷起帐外的硝烟味,向着西凉腹地飘去。
这是黄昏,是西凉铁骑的黄昏。
也是大周帝国,如日中天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