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出现时,蚀月已站在一座荒山脚下。
山不高,林不密,一条被杂草半掩的碎石小径蜿蜒向上,通向山腰处一片断壁残垣。
那便是烂柯寺,了尘表面上的出身地,一个破败得几乎要被世人遗忘的角落。
山风呜咽,吹动蚀月的衣摆,也带来寺庙废墟里隐约的……疯癫呓语和泥土翻动的声音。
他拾级而上,脚步落在布满青苔的石阶上,无声无息。
团子:这里就是老和尚以前住的地方吗?好破呀,还没团子以前住的石头缝好看呢。
团子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寺庙的山门早已倒塌,只剩两根歪斜的木柱,上面模糊的楹联被风雨侵蚀得难以辨认。院墙坍塌了大半,野草从砖石缝隙里顽强地钻出。
主殿的屋顶破了个大洞,露出里面斑驳褪色、甚至结满蛛网的神像。
而在主殿后方,原本该是僧寮或菜园的空地上,一个身影正在疯狂地刨挖着。
正是了尘。
或者说,是那个曾经号曰“红尘”、算计万古,如今却形如乞儿、神智癫狂的老僧。
他身上的麻布僧衣早已被泥浆和自身的污秽浸染得看不出本色,头发胡须黏连成绺,脸上、手上全是泥土和血污。
他趴在一个刚挖出不久的浅坑边,十指鲜血淋漓,却浑然不觉,只是瞪大了空洞而狂乱的眼睛,死死盯着坑底,嘴里念念有词:
“道果……道果一定在这里……我藏起来了……对,我藏在这里了……挖出来……吃下去……吃了就能……就能……” 他时而发出嗬嗬的怪笑,时而又嚎啕大哭,“我的道果啊……怎么不见了……谁偷走了……谁?!!”
蚀月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看着他。这个曾经在他面前演了三百年温情、布局了九世轮回、最终撕破伪装露出贪婪本相的“猎人”,如今落得这般田地,实在令人……无甚感慨。
了尘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蚀月所在的方向。但他眼中并无焦距,只有一片混乱的迷雾。
“你……你是谁?” 了尘歪着头,口齿不清地问,涎水顺着嘴角流下,“看见我的道果了吗?这么大……这么亮……吃了就能成天道……”
蚀月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手,隔空轻轻一点。
一缕极其细微、却精纯无比的混沌气息,如同无形的细针,瞬间刺入了尘的眉心,直达其神魂最深处、那最后一点可能凭借万年修行底蕴缓慢恢复的“灵光”与“道基残根”。
“呃……” 了尘浑身剧震,眼中那最后一点混乱的灵性光芒,如同被掐灭的烛火,彻底黯淡下去。他整个人仿佛被抽掉了最后的骨头,瘫软在地,眼神变得更加空洞和麻木,只剩下最本能的、动物性的呼吸。
蚀月废去了他最后一丝可能恢复修为、甚至可能凭借某种秘法苟延残喘、伺机而动的根基。从现在起,他就是一个真正的、没有任何特殊力量的、而且神魂受损、记忆混乱的……凡间老痴僧。
做完这一切,蚀月目光扫过这破败的寺庙,最终落在了院中那口早已干涸、长满青苔的枯井旁。
他走了过去,站在井边。
井口幽深,里面只有堆积的落叶和尘土,映不出任何倒影。
蚀月对着枯井,沉默了片刻,仿佛在对着井中那无数个曾经在此“对弈”的日夜,也仿佛在对着那个早已消散的、名为“了尘”的虚假皮囊,轻声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你贪恋人间烟火,视之为舞台与工具。”
“如今,舞台只剩废墟,工具反噬己身。”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论:
“那便在此地,用你残余的岁月……”
“日日品尝这真实的‘人间’吧。”
话音落下,蚀月不再停留,转身,一步踏出,身影已然消失在山风与暮色之中。
留下瘫软在泥地里的了尘,许久之后,才像是生锈的机器般,艰难地、一点点地蠕动起来。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似乎连自己是谁、身在何处都忘了大半。
他挣扎着爬起,踉跄着走到那口枯井边,趴着井沿,呆呆地望着井底,嘴里又开始无意识地念叨:“馄饨……巷口的馄饨……该去尝一碗……”
从此,这座荒山破庙里,多了一个疯疯癫癫、浑浑噩噩的老僧。
天气晴好时,他会坐在倒塌的山门门槛上,呆呆地望着天空,望着望着,浑浊的眼泪就毫无征兆地流下来,嘴里喃喃着谁也听不懂的破碎词句:“三百年……算计……错了……全错了……”
风雨交加时,他会蜷缩在漏雨的主殿角落,对着斑驳的神像又哭又笑,仿佛在忏悔,又仿佛在质问。
偶尔有迷路的樵夫或好奇的孩童误入此地,他会突然扑上去,抓住对方的衣角,眼神狂热而混乱地乞求:“给碗馄饨吧……就一碗……我告诉你道果在哪里……” 往往吓得来人魂飞魄散,落荒而逃。
他活在了他最熟悉、也最陌生的“红尘”里。只不过,这红尘不再是任由他操控的剧本,而是真实、粗糙、甚至残酷的生存本身。
那些他强加给蚀月的痛苦记忆碎片,会不时在他混乱的脑海中闪回,让他承受着永恒的、清醒与糊涂交织的折磨。
求仁得仁。
他求的是以人间为棋局,以众生为棋子,最终自成天道,享有无上权柄与力量。
得到的,却是永远被困在这局促的、真实的“人间”一角,以最卑微、最疯癫的姿态,品尝着他曾经不屑一顾的、真实的“烟火”与“苦楚”。
这,或许就是蚀月给予这位万年布局者,最“合适”,也最残酷的归宿。
烂柯寺的残钟,在风雨中偶尔发出喑哑的鸣响,仿佛在为这个时代的终结,也为某个灵魂的永困,敲响着无声的哀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