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微服初行（下）
朱慈烺那句“你叔叔刘侍郎……他知道你在外头，是这么帮他‘长脸’的吗？”如同一声惊雷，在原本喧闹的茶馆里炸开，瞬间让整个大堂鸦雀无声。
所有茶客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刚刚还显得土里土气、现在却气场陡变的“富家公子”身上。那刘公子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噎得一怔，嚣张的气焰为之一滞，他上下打量着朱慈烺，心里开始犯嘀咕：这小子……刚才还一副怂包样，怎么突然这么横？难道真有什么来头？不对啊，南京城里数得上的衙内、公子哥，没有我不认识的，这号人物从哪儿冒出来的？肯定是虚张声势！
想到这里，刘公子胆气又壮了，用扇子狠狠戳了戳空气，色厉内荏地喝道：“放屁！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提我叔叔的名讳？我看你就是个不知道哪个山沟里钻出来的土鳖，在这儿跟小爷我装大尾巴狼！阿福、阿贵！还愣着干什么？给我上！撕烂他的嘴！”
两个膀大腰圆的家丁闻言，不再犹豫，狞笑着就朝朱慈烺扑来。那架势，一看就是平日里欺压良善惯了的。
“公子小心！”扮作小厮的影卫低呼一声，身形一动，就要挡在前面。
然而，有人比他更快！
一直像根木头柱子般杵在朱慈烺身后的“老仆”韩影，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看似随意地向前迈了半步，正好挡在朱慈烺身前。第一个冲上来的家丁阿福，砂钵大的拳头带着风声砸向韩影的面门，嘴里还骂骂咧咧：“老东西滚开！”
眼看拳头就要击中，韩影那干瘦的手掌却后发先至，如同铁钳般精准地扣住了阿福的手腕。阿福只觉得手腕一阵剧痛，仿佛被烧红的烙铁夹住，整条胳膊瞬间酸麻无力，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
“哎哟！疼疼疼！松手！老不死的你松手！”阿福惨嚎起来，额头上冷汗直冒。
另一个家丁阿贵见状，怒吼一声，飞起一脚踹向韩影的腰眼。这一脚势大力沉，若是踹实了，普通人恐怕得当场吐血。
韩影依旧面无表情，扣着阿福手腕的手轻轻一抖，竟将体重至少一百五六的阿福像个布娃娃一样抡了起来，不偏不倚，正好撞向飞踹而来的阿贵！
“砰！”一声闷响，伴随着两声惨叫，阿福和阿贵撞作一团，成了滚地葫芦，哎哟哎哟地半天爬不起来。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茶馆里的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两个凶神恶煞的家丁就已经躺在地上哼哼了。所有人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貌不惊人不扬、面色蜡黄的“老仆”。这老爷子……是个高手啊！
刘公子更是吓得脸色发白，连连后退，指着韩影，声音都变了调：“你……你们敢动手？反了！反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行凶！报官！快去报官！”
他身边剩下的几个家丁也是面面相觑，不敢再上前。扮作车夫的影卫往前一站，抱着胳膊，露出憨厚（却暗藏杀机）的笑容：“咋的？你们几个也想活动活动筋骨？”
朱慈烺这才慢悠悠地重新坐下，拿起一块豌豆黄，咬了一小口，咂咂嘴，对韩影笑道：“老韩，身手不减当年啊。不过下次轻点儿，瞧把这两位壮士摔的，听着都疼。”
韩影微微躬身，又恢复了那副沉默老仆的样子，仿佛刚才出手的不是他一样。
刘公子见对方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又惊又怒，色厉内荏地叫道：“你们……你们给我等着！有种别跑！我这就去叫我叔叔，把你们统统抓进大牢！”
“叫你叔叔？”朱慈烺用帕子擦了擦手，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好啊，我正想见识见识，是什么样的朝廷命官，能教出这般……嗯，‘威风凛凛’的侄少爷。你去叫吧，我们就在这儿等着。”
刘公子没想到对方这么“光棍”，愣了一下，随即恶狠狠地道：“好！你有种！”说完，对身边一个机灵点的家丁使了个眼色，那家丁连滚爬爬地冲出茶馆报信去了。
茶馆里顿时议论纷纷。有替朱慈烺担心的：“这几位外乡人怕是要吃亏啊，那可是户部侍郎的侄子！”“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是官面上的人！”也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嘿，今天这出戏可好看了！”“看那公子气定神闲的，说不定真有过硬的靠山！”
朱慈烺浑若未闻，居然真的又给自己斟了杯茶，还招呼韩影他们：“都站着干嘛？坐，喝茶。这龙井不错，凉了可惜。” 那神情，不像是马上要大祸临头，倒像是专门在等一位老朋友。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茶馆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呵斥声。紧接着，茶馆门被粗暴地推开，一名穿着从六品官服、留着两撇小胡子、面色焦急的中年官员，带着十几个按着腰刀的衙役冲了进来。刚才跑去报信的家丁指着朱慈烺这边喊道：“舅老爷，就是他们！就是他们打了刘公子的人！”
那官员一进来，先看到了狼狈不堪、却像找到主心骨一样扑过来的刘公子，眉头紧皱，呵斥道：“成何体统！”然后，他才将目光投向稳坐钓鱼台的朱慈烺一行人。
当他看清朱慈烺的容貌时（虽然易了容，但大致轮廓和气质难改），尤其是看到朱慈烺身后那个面色蜡黄、眼神却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熟悉和心悸的“老仆”时，这位官员的瞳孔猛地一缩，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额头上瞬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双腿一软，差点当场跪下去！
我的亲娘哎！这……这不是……这位爷怎么会在这里？！还这副打扮？！
这官员不是别人，正是户部侍郎刘文炳的一位远房堂弟，在应天府做个六品通判，名叫刘文远。他曾在某次大朝仪的外围，远远瞻仰过圣容，也对皇帝身边那位令人望而生畏的影卫指挥使韩影的样貌有那么一点点模糊印象。此刻，虽然朱慈烺易了容，但那份气度和韩影那标志性的眼神，再加上这诡异的组合……刘文远就是再蠢，也猜出了八九分！
刘公子却没注意到他“叔叔”的异常，还在那跳脚：“三叔！就是他们！快把他们抓起来！尤其是那个老东西，把他手给我剁了！”
“你……你闭嘴！”刘文远魂都快吓飞了，转身对着刘公子就是一个大耳刮子抽了过去！
“啪！”一声脆响，刘公子被打懵了，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刘文远：“三叔？你……你打我干嘛？”
“打你？我……我恨不得打死你个有眼无珠的混账东西！”刘文远气得浑身发抖，也顾不上官威了，对着刘公子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主要是做样子给朱慈烺看），“谁让你在外面仗势欺人的？谁让你冲撞……冲撞贵人的？！我们刘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这一幕反转来得太快，茶馆里的人都看傻了。这什么情况？刘通判不是来帮侄子的吗？怎么反而打起自己人来了？还口称“贵人”？
朱慈烺这才放下茶杯，轻轻咳了一声。
刘文远如同听到圣旨，立刻停手，也顾不上鼻青脸肿、委屈巴巴的侄子了，连滚爬爬地来到朱慈烺桌前，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磕头如捣蒜：“卑……卑职应天府通判刘文远，参见……参见公子！卑职管教无方，致使家中劣侄冲撞公子虎威，罪该万死！罪该万死！”他不敢直接点破朱慈烺的身份，只能以“公子”相称，但那份惶恐和敬畏，是个人都看得出来。
刘公子和那群家丁彻底石化了，呆呆地看着他们最大的靠山像条摇尾乞怜的狗一样跪在对方脚下。
朱慈烺用折扇轻轻敲着掌心，似笑非笑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刘文远：“刘通判，是吧？你这位侄少爷，好大的威风啊。看上了我的座位，让我滚蛋，我不滚，就要打要杀，还要叫他叔叔……也就是你，来把我抓进大牢。你说，这事儿，该怎么处置啊？”
刘文远汗出如浆，头埋得更低了，声音带着哭腔：“卑职不敢！劣侄无法无天，全凭公子发落！卑职……卑职回去一定严加管教，不，卑职立刻将他扭送应天府，依律治罪！”
“哦？依律治罪？”朱慈烺挑了挑眉，“依大明律，当众寻衅滋事，威胁他人，该当何罪啊？”
“这……杖二十，监禁三月……”刘文远颤声道。
“嗯。”朱慈烺点点头，又看向面如死灰的刘公子，“刘公子，你听到了？你叔叔说要依法办事。你觉得，这判决公允吗？”
刘公子此刻再蠢也明白自己踢到铁板了，而且是烧红了的、能烫死人的大铁板！他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公……公子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狗眼看人低！求公子开恩，饶了小的一条狗命吧！”
朱慈烺没理他，而是对刘文远道：“刘通判，你是官，他是民（指刘公子无官身），你看着办吧。不过，我提醒你一句，朝廷的法度，不是用来给你们刘家耀武扬威的。今天这事儿，若是传出去，说你刘通判纵容侄儿欺行霸市，还试图滥用职权……你叔叔刘侍郎的面上，恐怕也不好看吧？”
这话里的敲打意味再明显不过。刘文远磕头如蒜：“卑职明白！卑职明白！多谢公子开恩！卑职一定秉公处理，绝不敢徇私！回去后也定当禀明堂兄，严加约束族人！”
“希望你说到做到。”朱慈烺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没什么褶皱的衣袍，“茶喝完了，戏也看够了，走吧。”
韩影立刻上前，丢下一锭银子在桌上，算是茶钱和打坏东西的赔偿，然后护卫着朱慈烺，旁若无人地朝茶馆外走去。那扮作车夫和小厮的影卫，临走前还恶狠狠地瞪了刘文远和刘公子一眼，吓得两人一哆嗦。
直到朱慈烺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刘文远才像虚脱了一样，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刘公子爬过来，带着哭腔问：“三叔，他……他到底是谁啊？”
刘文远看着这个不成器的侄子，气不打一处来，压低声音，又是后怕又是愤怒地吼道：“你个蠢货！你差点把我们刘家全害死！那是……那是宫里出来的！最大的那位！你明白了吗？！”
刘公子如遭雷击，双眼一翻，直接吓晕了过去。
茶馆里，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更大的议论声。
“我的天！宫里最大的那位？难道是……”
“嘘！不想活了？心里明白就行！”
“我就说嘛，那公子气度不凡，果然是天大的来头！”
“嘿，刘衙内这次可算栽到姥姥家了！活该！”
“这位‘贵人’倒是讲道理，没仗势欺人，反而让官府依法办事，看来是个明事理的……”
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南京城的大街小巷：“悦来茶馆出了件奇事！有个土财主家的公子，实则是微服出巡的贵人，把户部侍郎的侄子给办了！还逼着应天府的官依法处置！”
“侠义公子”的名号，第一次在南京城的市井间悄然流传开来。而朱慈烺这次看似随意的微服出行，不仅体察了民情，听到了真实的声音，更在不经意间，用这种戏剧性的方式，小小地震慑了一下南京城里的勋贵官僚子弟，为新政的推行，又扫清了一缕微不足道，却意义非凡的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