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炮火洗地
昭武三年，八月初四。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华北平原被一种粘稠如墨的黑暗彻底吞噬，连最后几颗倔强的星辰也隐没了光芒。空气凝滞，没有风，只有一种浸入骨髓的寒意，并非来自气温，而是源于百万大军对峙所散发出的、近乎实质的杀意。在这片死寂的黑暗中，时间仿佛也停滞了，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
在明军战线后方，一个个经过精心伪装和加固的炮兵阵地上，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士兵们如同雕塑般伫立在炮位旁，尽管寒冷，许多人的额角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们紧握着火绳或燧发扳机，目光死死盯着前方黑暗中隐约可见的、代表射击诸元调整完毕的小旗。装填手最后一次检查了身旁堆放的弹药，那些圆滚滚的实心铁弹显得冰冷沉重，而另一些形状略显怪异、被小心放置的开花弹（内装火药和铁渣破片），则散发着更令人不安的气息。炮长们则伏在预设的观测位上，凭借记忆和微光，反复确认着远处那片黑暗轮廓——清军阵地的方位。
中军后方一处高地的隐蔽观测点上，朱慈烺披着一件深色斗篷，一动不动地站立着。苏澜雪静立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同样沉默。他们身后，是枢密院和讲武堂的高级参谋们，没有人说话，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和纸张被无意识揉捏的细微声响。所有人的目光，都穿透望远镜或直接望向北方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这里，可以相对清晰地看到整个战场的轮廓。朱慈烺的手在袖中微微握紧，指尖冰凉。这一刻，即便是他，也感到一种命运悬于一线的沉重。这三年来倾尽国力打造的火炮部队，即将接受最残酷的检验。
“陛下，时辰将至。”韩狸的声音低沉而稳定，打破了观测点的死寂。作为影卫指挥使，他负责最关键的信息传递和时间掌控。
朱慈烺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在战线的最前沿，匍匐在潮湿泥土中的明军斥候和突击队士兵，将身体紧紧贴在地面上，努力减少自身的存在感。他们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下大地传来的轻微震动——那是后方重炮群在微调射角时，沉重的炮车轮子压过地面传来的共鸣。他们知道，自己将是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批人，但也是最先冲入敌阵的利刃。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味和火药引信特有的硫磺味，混合成一种令人肾上腺素飙升的、名为战争的气息。
清军阵地，保定城外围核心营垒。
与明军高度紧张的战备状态不同，大多数清军士兵还沉浸在黎明前最后的睡梦里，或者抱着兵器，靠着营栅打盹。连日的对峙和小规模冲突，加上对明军火器的恐惧，已经让他们身心俱疲。虽然将领三令五申要加强戒备，但人的精神总有极限。一些哨兵拄着长矛，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营垒深处，偶尔传来军官压抑的呵斥声和伤兵痛苦的呻吟。他们并不知道，死神已经张开了翅膀，即将覆盖这片他们自以为安全的营垒。
镶黄旗的一名甲喇额真（参领）哈鲁纳，正按着腰刀在营中巡视。他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兵，参加过多次大战，但此刻心头也笼罩着不安。明军太安静了，安静得反常。他抬头望向依旧漆黑的天空，又看了看远处死寂的明军防线，那种山雨欲来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都精神点！眼睛放亮些！”他低声呵斥着几个围坐在快要熄灭的篝火旁打盹的士兵，“天快亮了，正是明狗最喜欢搞偷袭的时候！”
士兵们慌忙站起来，嘴里嘟囔着应承。哈鲁纳皱着眉头，走到营垒边缘，努力向黑暗中对望。什么也看不见，但他总觉得，那黑暗之中，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这里。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挂着的护身符——那是出征前萨满给的。
就在哈鲁纳心中疑惧达到顶点，准备去向更高一级的梅勒章京（副都统）汇报这反常的寂静时——
“咻——————————————————！”
一道极其尖锐、撕裂布帛般的厉啸，毫无征兆地，从南方明军阵地的纵深响起，划破了黎明前最后的宁静！那声音是如此刺耳，如此迅疾，仿佛直接钻透了人的耳膜，直刺灵魂深处！
哈鲁纳浑身一僵，血液瞬间涌上头顶！他太熟悉这种声音了！这是炮弹高速飞行的声音！但这一次，声音的密度、尖锐程度，远超他以往的任何经验！
“炮……”他只来得及喊出半个字。
“轰！！！！！！”
第一声爆炸，并非落在他的营区，而是在更靠后的位置，保定城的西城墙附近炸响！一团巨大的、橘红色的火球猛地腾空而起，瞬间照亮了那片天空和城墙的轮廓，紧接着才是地动山摇般的巨响传来！
这声爆炸，如同一个信号。
“咻咻咻——咻咻咻——！”
紧接着，成百上千道同样凄厉的尖啸声，从明军战线后方蜂拥而起！仿佛无数地狱的恶鬼在同一时刻发出嚎叫！天空仿佛被无形的利刃切割成了无数碎片！
“轰轰轰轰轰轰————————！！！”
爆炸声不再是单一的，而是连成了一片！如同万千个雷霆同时在头顶炸响！又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巨神，抡起撼天巨锤，狠狠地、连续不断地砸在大地之上！
明军的总攻，开始了！以数百门火炮的齐射，拉开了血腥的序幕！
炮击的中心，清军阵地上空。
刹那间，天塌地陷！
无数的火球在清军的营垒、壕沟、栅栏、炮兵阵地、甚至是保定城的城头、城墙上争先恐后地绽放！黑色的硝烟和红色的火焰交织成一片死亡之幕，迅速笼罩了整个清军防线前沿！
实心铁球带着恐怖的动能，狠狠地砸进清军的土木工事里。木制的栅栏、箭楼如同小孩的积木般被轻易撕碎、抛飞。夯土的营墙被砸出一个个巨大的缺口，躲在后面的清军士兵连人带兵器被砸成肉泥，或是被飞溅的碎石打得千疮百孔。
但更可怕的，是那些“开花弹”！
这些炮弹在落地前或落地后的瞬间爆炸，将里面预装的铁钉、铁砂、碎铁片，以极高的速度向四周迸射！形成一片无死角的死亡风暴！
“嘭！”一声闷响，一枚开花弹在哈鲁纳所在营垒的一片空地上空凌空爆炸。刹那间，数百枚致命的破片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正在奔跑、惊叫、寻找掩体的清军士兵，如同被无形的镰刀割倒的麦子，瞬间倒下了一大片！惨叫声、哀嚎声瞬间压过了爆炸的余音！有人被削掉了半个脑袋，有人被铁钉打成了筛子，有人捂着喷血的伤口在地上疯狂打滚……
“隐蔽！找地方躲起来！”哈鲁纳声嘶力竭地大喊，但他自己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中显得如此微弱。他亲眼看到一个熟悉的十人长，刚刚还在组织士兵，下一秒就被一枚飞来的碎铁片削断了脖子，头颅飞出去老远，无头的尸体还保持着奔跑的姿势，踉跄了几步才倒下。
营垒内，彻底陷入了混乱和地狱般的景象。帐篷被点燃，燃起熊熊大火，照亮了一张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面孔。受惊的战马挣脱了缰绳，在营地里疯狂践踏，加重了伤亡。原本还算整齐的营区，转眼间就变成了废墟和屠场。泥土、木屑、残肢断臂被爆炸的气浪抛向空中，又如同血雨般落下。
“佛祖保佑！长生天啊！”有信佛的汉军旗士兵跪地祈祷，下一秒就被落下的炮弹炸得粉碎。
“妈妈……”年轻的满洲新兵蜷缩在弹坑里，浑身发抖，哭喊着母亲。
“我的腿！我的腿没了！”伤兵的哀嚎在爆炸的间隙中显得格外刺耳。
炮击精准而富有层次。明军的炮长们根据事先标定好的射击诸元，以及前线观察哨通过旗语或快马反馈的微弱信息（在如此猛烈的炮火下，通讯极其困难），不断调整着射角，将死亡均匀地“涂抹”在清军的整条防线上。重点照顾那些疑似指挥所、炮兵阵地、粮草囤积点和兵力集结区域。
保定城的城墙上，也挨了至少数十发重炮的轰击。城垛被炸飞，城楼起火，守城的清军被压制得抬不起头。一枚侥幸越过城墙的开花弹在城内街区爆炸，引发了更大的恐慌，百姓哭喊着四处躲藏，仿佛末日降临。
炮击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近一个小时）。对于身处炮火下的清军来说，这半个时辰，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每一秒都伴随着死亡，每一次爆炸都可能意味着生命的终结。心理的恐惧和绝望，甚至比肉体的伤亡更令人崩溃。许多精神脆弱的士兵彻底疯了，狂笑着冲出掩体，然后被下一波炮火吞噬。
哈鲁纳侥幸躲在一个相对坚固的马厩石槽后面，但爆炸的气浪几乎震碎了他的内脏，飞溅的碎石和弹片在他手臂、脸颊上划出了深深的血口子。他目光呆滞地看着眼前如同炼狱般的景象，看着那些平日里骁勇善战的儿郎们像蝼蚁一样被碾碎，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恐惧感攫住了他。这……这就是明军真正的力量吗？这根本不是战斗，这是屠杀！
当明军的炮火开始向清军阵地纵深延伸，为步兵突击清扫障碍时，最初的猛烈打击暂告一段落。但战场上弥漫的硝烟和血腥味，以及零星持续的炮击，提醒着幸存者，噩梦还远未结束。
幸存的清军士兵从废墟和尸体堆中艰难地爬出来，大多带伤，个个灰头土脸，眼神中充满了惊恐和茫然。军官们声嘶力竭地呼喊，试图收拢部队，组织防御，但回应者寥寥。整个清军的指挥体系，在这轮毁灭性的炮火准备中，已经遭到了重创，几近瘫痪。
而与此同时，在明军战线后方，代表着步兵进攻的、沉闷而有力的战鼓声，如同复苏的心跳，一声接一声，由慢到快，由疏到密，开始“咚……咚……咚……”地敲响！
伴随着战鼓声，是无数双军靴踏在地面上发出的、沉闷而整齐的轰鸣！
明军的步兵方阵，如同红色的潮水，在尚未散尽的硝烟掩护下，开始向一片狼藉的清军阵地，稳步推进！
炮火洗地之后，真正的收割，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