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阳光依旧温煦，郑秀望着大哥郑胜善扛着锄头走远的背影，指腹无意识摩挲着袖口，那里沾着今早二哥郑安塞给她的一把灶心土，带着柴火余温的粗糙感，像块磨了多年的玉，藏着说不出的踏实。
然而，这份宁静很快被打破。风突然变了向，裹着股陌生的机油味掠过田埂。她抬头时，正看见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停着几辆线条冷硬的黑色越野车，车标是那个熟悉的、缠绕着绿叶的齿轮，在冬阳下泛着金属的寒光。
一个身着米白色利落，西装的女人站在车旁，手中银灰色平板的冷光，与她脸上那抹精确如同打印的笑容相得益彰。她身后跟着几名神色精干的随从，气场迫人。
郑秀小姐。女人闻声转身，动作流畅而高效，我是寰宇生态集团战略发展部的林薇。我们通过一些渠道，深入了解了，净土之源’的独特模式，希望能与贵村进行深度战略合作。
郑秀脚步未动，目光却敏锐地捕捉到对方平板上闪烁的光标，正精准地圈定着乡土学校的位置，旁边一行小字备注清晰刺眼：“乡土感知模块，情感变量冗余，建议剥离并替换为标准化VR模拟系统。
林总眼中，我们村的土地人情，乃至孩子对土地的‘感觉，都是可以剥离和标准化的‘冗余变量’吗？郑秀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对方职业化的表象，让林薇脸上的笑容微不可察地僵了半分。
郑小姐言重了。林薇迅速调整状态，上前两步，平板屏幕切换成一幅全国地图，其上密密麻麻的红点如同嗜血的萤火，请看，这些是亟待开发的潜力节点。郑家村的土壤数据、作物配比乃至您们这套，嗯，独特的乡土教育话术，一旦转化为可复制的标准化参数，就能以最高效率赋能更多地区。这难道不是更具规模效应的公益？
效率郑秀忽然弯下腰，从田埂上抓起一把泥土，土粒间还缠绕着细嫩的草根，去年污子岸受污，是我二哥跪在泥地里，用手一捧捧刨出毒土，再从后山一筐筐背来新土。他说，土有记性伤了心，得慢慢哄’林总，您这参数里，能计算出‘哄’好一片土地，需要多少个日夜，多少句心疼吗？
林薇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起。情感投入无法量化，但技术可以精准弥补。我们最新的土壤修复机器人，作业效率是人工的三十倍以上。
那您知道，我们村的孩子石头，能感觉到污子岸的地有时‘闷得慌’，说那是地在吗！郑秀打断她，指向远处正趴在地上、耳朵紧贴泥土的男孩，这种源自血脉、生于斯长于斯的感知力，您打算如何复制？是让孩子们戴着VR头盔，去学习模拟出来的，叹气频率吗？
就在这时，郑安扛着个破旧的竹筐从学校方向蹒跚走来，筐里是新扒出来的草木灰。他看见林薇这群不速之客，尤其是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与土地格格不入的冰冷气息，突然扔下筐，猛地冲过来张开双臂，像护崽的老狗般将郑秀挡在身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他腕上那串石头用玉米芯给他编的手串，随着他的激动轻轻晃动。
二哥没事。郑秀轻轻按住他紧绷的肩膀。声音柔和。
郑安却不肯退让，反而转头死死盯住林薇，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是几块他亲手晒干的艾草，执拗地要塞给她，这是他潜意识里觉得能“驱邪安土”的东西。
林薇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腕上的智能手环却突然发出尖锐的警报声。屏幕上，代表生态场兼容性”的指数正断崖式暴跌。您看郑秀的声音带着一丝冷峭，连最纯粹的草木之心，都能分辨出谁是真心与土地共呼吸，谁只是将其视为等待提取的数据。寰宇的模型或许，能完美复制土壤的氮磷钾含量，但复制不了石头蹲在田埂上半日，只为听懂土地一声叹息的耐心，能拷贝所有农谚的文字，却拷贝不了杏儿老师。教孩子们念惊蛰闻雷米似泥’时，眼底那份对丰收的真切期盼。
她顿了顿，目光如清冷的溪流，扫过林薇平板上那些冰冷闪烁的红点：真正的净土，从来不是参数堆砌出来的精致模型。它是我二哥掌心里磨不破的老茧，是石头耳朵里土地的悄悄话，是村里每个人心头那份沉甸甸的‘舍不得，舍不得地荒了，舍不得娃忘了根，舍不得祖辈传下来的、和土地打交道的那点。真正这些，才是深扎在这片泥土里的‘魂，你们挖不走，也复制不了。
林薇沉默了片刻，指尖在平板上快速点了几下，关闭了警报和地图界面。郑小姐的坚持，我收到了。但寰宇的合作方案，大门始终敞开。她的语气恢复了冷静，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被触及未知领域后的凝重与算计。
黑色车队悻悻驶离。郑安看着扬起的尘土，突然抓起一把筐里的草木灰，奋力朝车辙印撒去。灰烬飘落，竟在泥土上勾勒出一道淡淡的、绵延的痕迹，宛若一道无声守护的界垒。
郑秀看着二哥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那几块被视为珍宝的艾草重新摊晒在竹筐里，心中蓦然想起他昨夜比划着的那个梦，他梦见地里的秧苗都长了脚，嘻嘻哈哈地跟着他往长满艾草的后山跑。
秀丫头，你二哥又在跟土地爷说悄悄话呢？扛着锄头的郑明路过，笑着打趣。
郑秀缓缓摇头，阳光洒落，将她与二哥的影子投在温润的土地上，紧紧相依，仿佛两道深扎于此、不可分割的根脉。
他不是傻，她的声音轻却坚定，是比很多人都看得明白，这土地啊，你得把心掏给它，它才肯长出带着魂儿的庄稼。
远处，石头依旧保持着俯耳贴地的姿势，小脸专注，不知又听到了这片沃土之下，怎样鲜活而独特的生命律动。风穿过竹林，沙沙声如大地绵长的呼吸，那其中跃动的，是任何代码与参数都无法编撰的、最原始而磅礴的生命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