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钟楼内的空气凝滞,灰尘在从破损窗棂透入的稀薄光柱中缓慢浮沉。鸽群在屋檐外扑棱翅膀的声响,以及远处街道隐约传来的、属于正常世界的车马人声,此刻听来竟有些不真实的遥远。
他们确实回到了地面,但绝非安全。
苏念卿将昏迷的沈飞小心地安置在相对干净的墙角,用从管道里带出的、勉强还算干净的布片擦拭他额头不断渗出的冷汗。他的体温忽冷忽热,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微弱,眉宇间凝结的痛苦没有丝毫缓解,仿佛灵魂仍被禁锢在那地下的冰冷囚笼中挣扎。
幽灵则迅速而无声地检查了整个钟楼空间。这里除了他们进来的那个通风口,只有一个被木板钉死的、通往下方教堂主堂的窄门,以及几扇无法完全开启的、镶嵌着破碎彩色玻璃的高窗。是一个易守难攻,但也容易被困死的绝地。
“不能久留。”幽灵回到苏念卿身边,声音压得极低,那只清亮的眼睛里充满了警惕,“他们发现那条通道是迟早的事。而且,‘裁缝’的标记在这里,意味着这里可能是他某个联络点,但也可能……是他故意留下的诱饵。”
苏念卿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投向那个刻在木箱上的特殊标记。标记很新,似乎是不久前才刻上去的。是指引?还是警告?
她站起身,走到标记前,仔细观察。除了那个核心符号,旁边还有几道极其细微的、看似无意义的划痕。她伸出手指,轻轻触摸那些划痕,感受着其走向和深度。
这是“裁缝”惯用的、另一种层级的密语,需要结合特定日期和事件代码才能解读。她尝试着在脑中组合几个最近的关键日期和已知代码……不对……都不对……
她的眉头越皱越紧。难道需要她不知道的密钥?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的沈飞,忽然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仿佛梦呓般的音节:
“……闸……偏移量……7……”
苏念卿和幽灵同时一怔,猛地看向他。
沈飞依旧双眼紧闭,脸色苍白,那话语仿佛只是无意识的谵妄。
但苏念卿的心脏却猛地一跳!“闸偏移量7”?这听起来像是某种……技术参数?或者是……密码的组成部分?
她立刻再次看向那些划痕,尝试将“7”这个数字,以及“闸”可能代表的含义(是水闸?电闸?还是某种控制系统的阀门?)代入进去进行解读……
几秒钟后,她的眼中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光彩!
她明白了!
那些划痕,指向的不是一个静态的地点,而是一个动态的、有时间窗口的接头方式!结合沈飞无意识提供的“密钥”,解读出来的信息是:
“明日晚11时,闸北废码头,第三仓库,红绳为记。过时不候。”
明晚!闸北废码头!
这是一个极其明确,但也充满不确定性的接头指令!时间紧迫,地点鱼龙混杂,而且,“过时不候”四个字透着“裁缝”一贯的谨慎与冷酷。
“有消息了?”幽灵急切地问。
苏念卿将解读出的信息低声告知。幽灵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闸北码头……那里现在是青帮和日本人势力交错的地方,很乱。而且,‘裁缝’选在那里……是方便隐匿,还是方便……灭口?”
无法判断。但这是他们目前唯一的,可能联系上外部、获得援助的机会。
“我们必须去。”苏念卿语气坚决,“沈飞撑不了太久,他需要药品和治疗。而且,我们手里的东西……”她摸了摸怀中的档案,“必须送出去。”
幽灵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好。但我们需要准备。武器,伪装,还有……怎么把他安全弄过去。”他看了一眼昏迷的沈飞。
接下来的时间,在压抑和紧张中缓慢流逝。幽灵利用对上海底层社会的熟悉,冒险离开钟楼片刻,不知从什么渠道弄来了一些粗糙的食物、干净的饮水、一点应急的止血消炎药粉,以及两把磨得锋利的短刀和一套破旧的苦力衣服。
苏念卿给沈飞喂了些水,小心地清理了他手腕上被金属环勒出的、已经有些发炎的伤口,敷上药粉。沈飞在药物的刺激下短暂清醒了片刻,眼神依旧混沌而冰冷,看了苏念卿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再次陷入昏睡。
他那句关键的无意识呓语,仿佛耗尽了最后一点清明。
夜幕降临,钟楼内彻底陷入黑暗。只有远处城市零星的光晕,透过彩色玻璃的破洞,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投下诡谲斑斓的影子。三人都没有睡意,靠着墙壁,聆听着外面的动静,等待着黎明的到来,也等待着未知的接踵而至。
苏念卿紧紧挨着沈飞,能感受到他身体不正常的冷热交替。她握着他那只伤痕累累的手,试图传递一丝温暖和力量。她不知道“裁缝”究竟是救星还是煞星,不知道明天的接头是希望还是陷阱。
她只知道,无论前方是什么,她都必须走下去。为了任务,为了揭露“伊甸”的罪恶,也为了身边这个一次次为她踏入地狱、如今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男人。
黑暗中,她轻轻哼起了一首很久以前、在沪上安宁岁月里听过的、带着淡淡忧伤的江南小调。歌声细微如缕,几乎融入了夜风,却像一道微光,温柔地包裹着这片小小的、危机四伏的阴影之地。
沈飞在昏睡中,紧蹙的眉头似乎微微舒展了一瞬。
幽灵坐在稍远处的阴影里,听着那几乎听不见的调子,看着窗外上海的夜空,那只浑浊的眼睛里,映不出星光,只有一片沉沉的、化不开的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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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伊甸”核心区。
女研究员站在空荡荡的c-S-obs-03观察室内,看着监控屏幕上回放的、沈飞挣脱束缚前那瞬间异常的神经信号和数据流,脸色苍白。她将一份初步分析报告提交给了那个苍老的声音。
“教授,初步判断,实验体737并非简单挣脱,而是其神经活动与束缚装置的底层控制协议产生了某种……未被授权的‘强制交互’,导致锁止逻辑失效。这种交互模式……与我们正在研究的‘意识直接介导现实’(consciousness-mediated Reality Interface, cmR-I)项目……存在高度相似性,但更加……原始和狂暴。”
通讯器那头沉默了许久,苍老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近乎狂热的兴奋:
“果然……‘钥匙’……他就是那把钥匙!通知下去,追捕优先级提升至最高!不惜一切代价,要活的!我要知道,他是如何在没有外部接口的情况下,做到这一点的!这将是‘伊甸’迈向新纪元的关键!”
冰冷的命令,如同无形的网,向着刚刚逃出生天的三人,再次悄然撒开。
而在地面,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废弃的教堂钟楼里,无人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