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离的过程出乎意料地平静,却又透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诡异。
“哲人堂”的两名弟子——自称明心和明镜——并未带领众人走向任何可能的陆路或水路交通点。相反,他们引着这支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小队,沿着河滩向更下游的荒僻芦苇荡深处走去。
夜色浓重,仅有黯淡的星月和远处城市映照在天际的混乱红光提供微光。脚下是湿滑的淤泥和盘结的草根,空气中弥漫着河水腥气、硝烟余味,以及芦苇特有的清苦气息。沈飞被“烛龙”和一名“灰刃”队员用临时制作的简易担架抬着,依旧昏迷,但呼吸平稳了些许。苏念卿紧跟在旁,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手臂的伤口已被“灰刃”的队员重新做了紧急处理。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芦苇愈发茂密,几乎遮蔽了所有视野,水声也变得清晰。前方出现一条隐在芦苇丛中的狭窄水道,水色幽深,不知流向何处。水道边,系着一条毫不起眼的乌篷船,船身陈旧,篷布洗得发白,与江南水乡常见的渔舟别无二致。
“上船。”明心言简意赅,率先跳上船头,解开缆绳。
众人依次上船。船内空间比看起来宽敞,但依旧拥挤。除了明心、明镜,还有船尾一位戴着斗笠、默默摇橹的船娘,看不清面容,只露出一截布满老茧、稳如磐石的手腕。
“坐稳,莫要多问,莫要探头。”明镜说完,与明心一左一右盘膝坐在船舱入口处,闭目不语,气息很快变得若有若无,仿佛与这夜色、这水汽融为了一体。
乌篷船悄然滑入水道,无声无息,连橹声都轻微得几乎被风吹芦苇的沙沙声掩盖。船行的方向曲折难辨,仿佛在迷宫般的水网中穿梭。苏念卿试着记忆方位,但很快就放弃了,这里的水道和芦苇丛似乎天然带着迷惑性。
大约一个时辰后,天色依旧未明,但东方已透出些许青灰色。船身微微一震,似乎靠了岸。但掀开篷帘望去,外面依旧是茫茫芦苇和水面,只是不远处似乎有一个极不起眼的、被藤蔓完全覆盖的土坡。
“到了。”明心睁开眼,“下船,跟紧,一步也不能错。”
众人下船,踏上一片松软的滩涂。船娘依旧在船尾,仿佛从未动过。明心和明镜在前引路,走向那藤蔓覆盖的土坡。走到近前,才发现藤蔓之后,是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天然石隙,入口处弥漫着淡淡的水雾,更添隐秘。
进入石隙,初极狭,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眼前竟是一个被陡峭山壁环抱的小小山谷,谷中雾气氤氲,生长着许多奇形怪状、枝叶繁茂的古老树木,空气清新得惊人,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与外面河滩的腥气和硝烟味截然不同。抬头望去,天空被山峰切割成不规则的形状,晨曦微光正努力穿透雾气。
这里,仿佛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微小天地。
“这里是‘隐麟渡’,进入山门的第一处外驿。”明镜解释道,“在此稍作休整,清洗伤口,更换衣物。山门之内,不染尘嚣,亦不容外界的‘浊气’过甚。”
山谷中有几间简陋但洁净的竹屋。明心、明镜安排众人住下,并送来了干净的粗布衣物、清淡的食物和疗伤的草药。草药显然不是凡品,敷在伤口上清凉止痛,效果显着。
苏念卿仔细为沈飞擦拭了脸上的血污,换上了干净衣物。沈飞依旧沉睡,但眉头不再紧锁,脸色也恢复了一丝血色,只是偶尔会无意识地颤动一下睫毛,仿佛在梦中经历着什么。
“灰刃”和他的两名队员占据了另一间竹屋,沉默地处理着自己的伤势,同时保持着高度的警戒。“烛龙”则独自坐在屋外的石头上,望着谷中雾气,不知在想些什么。
休整了约莫两个时辰,天色大亮,谷中雾气稍散,露出周围嶙峋的山石和苍翠的林木。
明心和明镜再次出现。“该出发了,前往‘听松台’,虚云道长在那里等候。”
接下来的路程,是崎岖陡峭的山道。有时是凿在崖壁上的狭窄石阶,有时需要借助垂下的藤蔓攀爬,有时则穿过幽暗潮湿、布满钟乳石的天然洞穴。山道隐蔽至极,若非有人带领,绝难发现。
沈飞依然由人轮流抬着。山路难行,但明心、明镜似乎对此地了如指掌,步伐稳健,气息绵长。苏念卿跟在担架旁,努力适应着这陌生的山林环境,心中的疑问却越来越多。这“哲人堂”究竟是何等存在?能在这看似普通的江南山水间,开辟出如此隐秘的路径和据点?他们又为何要如此费尽周折地帮助沈飞?
大约午后,他们终于抵达了所谓的“听松台”。
这是一处位于半山腰的天然平台,向外突出,视野极佳。台上古松盘虬,松涛阵阵。平台边缘,一块平滑的巨石上,虚云道长正背对众人,临崖而立,道袍在山风中微微飘动,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依旧是那副清癯平和的面容,但眼神似乎比在地下岩洞时更加深邃,仿佛能映照出山谷间的云卷云舒。
“来了。”他的目光首先落在担架上的沈飞身上,微微颔首,“‘镇魂玦’虽碎,但总算护住了他一丝根本灵光未灭。此地山气清灵,有助于隔绝外扰,稳定他的‘灵谐’。”
他又看向苏念卿、烛龙”和“灰刃”,目光在“灰刃”脸上多停留了一瞬。“诸位一路辛苦,也受惊了。请坐。”
平台上已有几个蒲团。众人依言坐下,只有苏念卿依旧守在沈飞旁边。
“道长,”苏念卿忍不住开口,“沈飞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您之前说他是‘初代’的镜像或衍生……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有,这里……‘哲人堂’又是?”
虚云道长轻轻捋了捋长须,走到沈飞身边,伸出三根手指,虚按在他的眉心、胸口和气海位置,闭目感应片刻,才缓缓道:“莫急,既然邀你们前来,自当告知部分缘由。此事说来话长,且牵涉甚广。”
他走回原位,盘膝坐下,目光望向远山云海,仿佛在追溯久远的时光。
“‘哲人堂’,并非什么江湖门派,亦非寻常的隐世道统。我们的渊源,可追溯至千年之前,诸子百家争鸣未熄之时。一些对天地之理、性命之奥有着超乎时代理解的先贤,有感于世间纷争、大道蒙尘,遂聚于山林,避世研修,以求探索‘人’之潜能极限,以及‘灵’与‘物’、‘谐’与‘序’之间的根本法则。我们更倾向于称之为……‘求索者’。”
“千年来,堂中传承断续,理念亦有分歧,但核心从未改变:追寻‘灵’的进化与和谐,反对一切粗暴扭曲自然灵谐、将人视为器物或燃料的行径。”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而你们所遭遇的‘伊甸’,其根源理念,恰与我们背道而驰。他们所追求的,是极致的‘控制’与‘效率’,试图用机械的、电子的、化学的‘器谐’,去规范、改造乃至取代自然的‘灵谐’,创造出完全服从、高效协同的‘新人类’或‘生物终端’。这不仅是谬误,更是亵渎与灾难。”
“所以……‘伊甸’和‘哲人堂’,是理念上的死敌?”灰刃”沉声问道。
“可以这么说,但并非简单的敌对。”虚云摇头,“‘伊甸’并非铁板一块,其内部也有不同派系和实验方向。而且,他们的技术源头……颇为复杂,部分甚至可能借鉴或扭曲了古代某些失传的、危险的‘器用’之术。更重要的是,”他看向沈飞,“他们触及了不该触及的领域。”
“您是指……‘初代’?”苏念卿问。
“是,也不全是。”虚云道长叹了口气,“‘初代’,按照‘伊甸’的编号,或许是‘源初-7’。它是他们早期‘灵-器耦合’计划中最激进、也是代价最惨重的实验产物之一。他们试图将高度提纯、甚至可能混合了某些上古异兽或特异者生物信息的‘灵源’,与当时最先进的能量转换与控制系统强行融合,创造一个完美的‘超级生物能量中枢’兼‘万能灵谐接口’。”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寒意:“结果你们看到了。那东西失控了,发生了不可逆的畸变,成了一个痛苦、混乱、拥有强大能量却无法控制的怪物。它不能被销毁,因为其能量核心极不稳定,强行摧毁可能导致大范围湮灭。于是,他们只能将其封存、隔离在‘协议弃置层’的最深处,作为失败的耻辱柱,同时……也作为一个潜在的、危险的能量源和研究样本。”
“那沈飞……”苏念卿的心提了起来。
“沈飞小友……”虚云的目光变得复杂,“根据老道之前的探查和推测,他很可能并非‘伊甸’后期标准流程下的产物。他的‘灵谐’基底,与‘初代’有着惊人的同源性,但又更加……‘纯净’和‘人性化’。这有两种可能。”
“其一,他是‘伊甸’利用‘初代’在封存过程中自然脱落的、尚存活性的生物组织或能量印记,通过某种方式‘培育’或‘诱导’出来的‘次级样本’。目的是研究‘初代’特性,或尝试制造更稳定可控的‘终端’。”
“其二……”虚云道长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他可能是‘初代’实验过程中,某个意外产生的、未被记录在案的‘副产物’或‘逃逸体’。甚至有可能,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初代’那混乱意识在无尽痛苦中,无意识分裂出的一缕试图保持‘人性’和‘自我’的微光,机缘巧合附在了某个合适的载体上……当然,这只是最玄虚的一种猜测。”
苏念卿听得心潮起伏。无论哪种可能,沈飞的出身都充满了悲剧和难以言说的诡异。
“那他身上的‘标记’和‘共鸣’……”
“那是‘伊甸’系统对他的识别协议,也是他与‘初代’同源本质的证明。”虚云肯定道,“‘共鸣即锁’,老道现在想来,那‘锁’有多重含义。既是‘伊甸’用来控制和召回他的‘锁’,也是他与‘初代’之间那致命的、相互吸引又相互毁灭的‘双生锁链’。当他在S-7区靠近‘初代’时,这种锁链被激活到了极致,险些将他彻底拖入‘初代’的混乱场中,同化湮灭。”
“爆炸……中断了这种联系?”苏念卿想起河滩上沈飞恢复一丝清明的时刻。
“暂时的。”虚云道长神色凝重,“物理距离的拉远和‘初代’本体的重创,削弱了直接的共鸣。但只要‘初代’未被彻底净化,只要沈飞体内的同源‘器谐’烙印未被根除或转化,这种危险就始终存在。更麻烦的是,‘伊甸’绝不会放弃对沈飞的追索。他是他们迄今为止,最接近‘初代’、却又保留了完整人类形态和部分可控性的‘样本’,价值无可估量。”
“您之前说,能帮他稳固根本?”苏念卿急切地问。
虚云道长点了点头:“‘哲人堂’千年所研,核心便是‘灵谐’的修养、壮大与调和。我们有办法,尝试引导他自身的‘灵谐’成长,逐步覆盖、转化乃至消化掉那些外来的、强加的‘器谐’烙印,最终达到‘灵主器从’,甚至‘灵器合一’的更高境界。但这需要时间,需要他自身拥有强大的意志和求生欲,也需要合适的环境和方法。此地山门,聚天地清灵之气,正是最佳的修养之所。”
他看向苏念卿和“灰刃”:“至于二位,若愿意,可暂居山门。一则避险,二则,苏姑娘与沈小友羁绊甚深,你的存在本身,或许就是稳固他‘人性’锚点的重要因素。而这位……”他目光转向“灰刃”,“‘灰刃’之名,老道亦有所耳闻,是这浊世中一股难得的清流。你们追寻真相、反抗强权的意志,与‘哲人堂’的部分理念亦有相通之处。山门虽避世,却非完全闭塞,也需要知晓外界的风云变幻。”
“灰刃”沉吟片刻,抱拳道:“多谢道长收留。沈飞兄弟于我有援手之义,苏姑娘亦是同伴。眼下外面风声鹤唳,能有一处安稳之地从长计议,自是求之不得。只是不知,山门规矩如何,我等外人久居,是否有所不便?”
“山门自有法度,但并非不近人情。”虚云微笑道,“你们只需遵守基本的清净之规,不擅闯禁地,不无故扰人清修即可。日常起居,明心、明镜会安排。待沈小友情况稳定,或许……堂中长老,也会对几位感兴趣。”
他话中似乎另有所指,但并未明言。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的沈飞,忽然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眼皮颤动,似乎要醒过来。
众人立刻围拢过去。
沈飞缓缓睁开了眼睛。初时眼神依旧有些涣散和迷茫,但很快,焦距对准了守在最前面的苏念卿。
“……念卿?”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却带着清晰的、属于“沈飞”的语调。
“是我!你感觉怎么样?”苏念卿握住他的手,声音带着哽咽。
沈飞微微摇了摇头,似乎想坐起来,但浑身无力。“头疼……像要裂开……但……比之前好多了……那些声音……远了……”他断断续续地说着,目光扫过周围的陌生环境和众人,最后落在虚云道长身上,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复杂,“道长……多谢……救命之恩。”
“你根基受损,灵谐紊乱,还需静养调理。”虚云温言道,“此地安全,你可放心休养。”
沈飞点了点头,又看向苏念卿,手指微微用力回握了一下,眼神中传递着安心和感激。他似乎还想问什么,但疲惫如潮水般涌上,眼皮又开始打架。
“睡吧,你需要休息。”苏念卿轻声道。
沈飞再次闭上了眼睛,这一次,呼吸更加平稳悠长,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沉入了无梦的深眠。
虚云道长示意众人退出几步,低声道:“让他自然醒来。接下来几日是关键,我会每日为他行针用药,稳固灵基。你们也需调养。山门之中,岁月悠长,不必急于一时。”
山风穿过松林,带来阵阵清凉的松香。远处云海翻腾,变化万千。
站在“听松台”上,俯瞰着脚下苍翠的山谷和更远处若隐若现的层峦叠嶂,苏念卿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短短数日,从上海地下九死一生,到如今置身于这宛如仙境的隐秘山门,恍如隔世。
但怀中的沈飞那真实的体温,手臂伤口传来的隐痛,以及“灰刃”和“烛龙”沉默而坚定的身影,都在提醒她,这不是梦。
危机只是暂时退却,谜团远未解开,前路依然充满未知。
而这座古老神秘的“哲人堂”山门,究竟是避风港,还是另一个旋涡的开始?
她不知道答案。
但她知道,无论前方是什么,她都必须陪在沈飞身边,一起面对。
松涛依旧,仿佛在诉说着千年的秘密,也迎接着新的闯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