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者”的短暂失态,如同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方舟会”看似铁板一块的舰队阵列中,激起了一圈难以察觉、却真实存在的涟漪。
起初是沉默,一种比攻击前更令人不安的沉默。那艘特种舰在内部紊乱被迅速平复后,所有外部扫描和能量活动骤然降至最低,仿佛一头被冒犯的巨兽闭上了眼睛,将全部感官转向内省,又或者在重新评估眼前的“猎物”。整个舰队的压迫感并未减轻,反而多了一种冰冷的、审视般的专注。
主控室内,短暂的振奋被更深的焦虑取代。我们像躲在树叶后的昆虫,紧张地注视着猎食者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他们在重新计算我们的位置和威胁等级,”李工盯着战术屏上代表敌方扫描强度的曲线,那曲线在剧烈波动后并未归零,而是维持在一个比之前更高、但更平稳的水平,“‘孤光’干扰虽然短暂,但暴露了我们的位置比他们预想的更精确,也证明了我们拥有某种……他们难以理解的非标准攻击手段。”
“但也可能激怒他们,”张俪补充道,她的目光扫过能量监测数据,“‘种子’能量水平下降了近四成,稳态协议压力巨大。我们……已经没有发动第二次同等强度干扰的能力了。”
就在这时,通讯员猛地抬起头,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指挥官!接收到来自‘方舟会’舰队的……明码通讯请求!”
明码?不是之前那种加密的、居高临下的最后通牒,而是请求?
所有人的神经瞬间绷紧。这是陷阱?还是……干扰真的起到了某种我们意想不到的作用?
“接进来。”我沉声道。
全息屏幕闪烁,出现了一个画面。背景是一间简洁到近乎空旷的金属舱室,正中站着一名身着银灰色制服、面容冷峻的中年男性。他的制服没有任何多余的标识,只有左胸前有一个简洁的、类似于衔尾蛇环绕星辰的徽记——那是“方舟公约”的象征。他的眼神锐利如鹰,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却又不像纯粹的机器,而是将一切都压缩到极致的、高度理性化的存在。
“未知的幸存者群体,”他的声音平稳、清晰,带着某种经过精密调校的音质,没有口音,也没有多余的起伏,“我是‘方舟’联合指挥理事会,第四扇区直属特派观察员,代号‘仲裁者’。”
他没有用“指挥官”之类的称谓,而是直接点明了我们“幸存者群体”的定位,以及他“观察员”和“仲裁者”的身份。
“你们刚刚发动的非标准能量脉冲,已被记录并分析。其性质与‘方舟’数据库内任何已知攻击模式均不匹配,初步判定为基于‘种子’能量的某种高阶应用。”
他的话语直指核心,没有试探,没有修饰。
“根据‘方舟公约’第7条‘文明存续优先准则’,以及第13条‘对未知高价值技术的处理预案’,现启动‘仲裁协议’。此协议优先级高于‘净化程序’。”
“净化程序”这个词,让主控室内的温度骤降。那是“方舟会”对威胁目标进行彻底物理抹除的官方称谓。
“仲裁者”继续,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屏幕,直视着我们:“你们有最后一次机会,阐述你们对‘种子’的利用原理、你们群体的组织结构、以及你们对未来的规划。你们的阐述,将作为评估你们是否具备‘整合价值’及‘可控性’的核心依据。”
“阐述将以问答形式进行,时限为三百秒。回答必须真实、完整、逻辑自洽。任何虚假、隐瞒或逻辑悖论,将被视为拒绝‘仲裁’,‘净化程序’将立即重启。”
“倒计时,现在开始。”
说完,他的影像微微后移,一个清晰的、跳动着红色数字的倒计时器出现在屏幕右下角:299,298,297……
压力如同实质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胸口。三百秒,五个问题的时间?或者更少?要我们在这短短的时间内,用语言去阐述一个文明的核心理念、技术路径和未来蓝图,去说服一个冰冷、理性、视我们为异常变量的“仲裁者”?
这比直接的攻击更加可怕。它拷问的不是我们的防御,而是我们的灵魂和信念。我们需要在极短的时间内,找到既能展现“种子”道路价值,又不会触怒对方,甚至可能争取到一线生机的表述方式。
语言的战场
“指挥官,怎么办?”张俪的声音带着急迫。
“回答!必须回答!”陈教授急切道,“这是机会!我们可以向他们展示‘种子’道路的正确性!展示生命谐波的价值!”
“风险太高!”李工反对,“你怎么知道他们的评判标准?如果他们认定我们的道路是‘不可控的威胁’呢?如果我们透露了‘种子’的核心频率或者我们的技术弱点呢?”
“不回答,‘净化程序’立刻启动!”陈教授吼道。
“回答错误,一样是启动!”李工寸步不让。
倒计时无情地流逝:250,249……
我抬起手,制止了争论。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中央那虽然黯淡却依旧顽强存在的“种子”模型上。我们选择这条路,从未指望被旧世界的秩序理解和接纳。我们的宣言,早已用行动做出——沉默的石碑,孤光的投射,王铮和赵大海他们的牺牲。
但此刻,为了“磐石”内还在呼吸的每一个生命,为了那或许已在远方萌发的火种,我们必须在语言的战场上,再做一次抗争。
“准备回答,”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张俪,你负责梳理我们社会结构的核心——共享、协作、尊重生命、在责任下保持个体能动性。用最简洁的语言,不要涉及具体管理制度细节。陈教授,你负责解释‘种子’能量的基本性质——生命谐波、环境适应、共生而非掠夺。强调其‘建设性’与‘稳定性’,绝口不提任何攻击性应用或‘共鸣之间’的秘密。李工,你准备应急方案,如果谈判破裂,我们如何利用最后的时间,将最关键的技术数据和‘种子’状态备份,尝试进行最后一次、超小范围的局部信息风暴,至少让‘仲裁者’拿不到完整情报。”
命令迅速被领会。我们三人(我、陈教授、张俪)站到了通讯器前。李工则退到后面,开始执行他的任务。
倒计时:180,179……
“仲裁者”的影像适时开口,抛出了第一个问题,冰冷而直接:
“第一问:简述你们群体获取并利用‘种子’的核心目的。用三个关键词概括。”
问题尖锐,直奔核心。他不要长篇大论,他要最本质的动机。
我略微沉吟,开口道:“生存。理解。延续。”
我故意没有用“复兴”、“征服”、“主宰”这类可能被误解为野心的词。“生存”是本能,“理解”是过程,“延续”是目标,且这个“延续”暗含了文明火种的意味,中性而务实。
“仲裁者”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微微颔首,似乎将这三个词录入了某个评估系统。他没有评价,立刻抛出第二问:
“第二问:‘种子’能量的本质,与旧世代已知能源形式的根本差异是什么?用一句不超过二十字的话描述。”
这个问题更加技术性,且限定了长度。
陈教授深吸一口气,清晰地说道:“其本质为与生命及物质底层结构共振的信息-能量复合体,而非单纯的物理能级。”
他巧妙地避免了“意识”、“谐波”等可能引发警惕的词汇,用了“信息-能量复合体”和“共振”这样相对科学化的表述,并点明了其与“生命”的关联性。
“仲裁者”的眼皮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倒计时:120,119……
“第三问:你们群体的决策机制如何确保效率,同时避免因个体差异导致的系统崩溃?”
这是对社会组织结构的拷问,触及“方舟会”最在意的“秩序”与“控制”。
张俪上前一步,声音平稳而坚定:“核心危机下,集中决策保障生存;常态发展中,分工协作与知识共享激发创造力。个体价值在于对集体的贡献与对自身责任的认知,而非绝对服从。”
她没有提“民主”或“自由”这些可能被“方舟会”视为混乱根源的词,而是强调了“危机集中”、“常态协作”、“责任认知”,这或许更符合“仲裁者”的秩序观,同时又隐晦地表达了我们并非僵化的集体。
“仲裁者”沉默了大约两秒,这在快速问答中显得异常漫长。倒计时:60,59……
“第四问:假设‘种子’能量可再生或补充,你们优先发展的方向是什么?”
这是一个陷阱,也是一个机会。它假设我们拥有未来,并试探我们的“野心”。
我再次开口,答案早已在心中:“优化现有生态循环的稳定性与效率。拓展对恶劣环境的适应性技术。探索与星球其它潜在生命或遗迹的共存模式。”
答案完全偏向“防守”、“适应”与“共生”,没有提及任何扩张、征服或武器化。我们展示的是一个“内向”、“保守”、“致力于与环境和谐共处”的文明形象。
“仲裁者”的表情依旧如同面具。倒计时:30,29……
最后一个问题了。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第五问:你们如何定义‘文明’的存续?是结构的保留,信息的传承,还是某种更抽象的东西?”
这个问题哲学而致命。它直指文明的内核。
我们三人快速交换了一下眼神。最终,由我回答,但答案融合了我们所有人的信念:
“文明的存续,在于其核心‘理念’的传递与实践,在于其赋予生命以‘意义’与‘可能性’的能力。结构会变化,信息会增删,但只要那份追求更美好存在状态的‘理念’之火不熄,文明便永续。”
这个答案近乎直白地阐述了“播种者”道路的精髓——传承的是“理念”,是“可能性”,而非固定的结构或僵化的教条。这很可能与“方舟会”旨在“保留旧世界结构”的存续观产生根本冲突。
说完,我屏住了呼吸。
主控室内,落针可闻。只有倒计时最后几秒的滴答声,如同丧钟。
5,4,3,2,1……
倒计时归零。
“仲裁者”的目光在我们三人脸上缓缓扫过(尽管隔着屏幕),他那双冰冷的眼睛深处,似乎有极其复杂的数据流在高速掠过。他沉默了足足十秒钟——这十秒,如同十年般漫长。
终于,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但似乎多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辨别的……什么?
“问答结束。评估中。”
他身后的屏幕暗了下去,通讯暂时中断。但“仲裁者”的影像和那个停止在零的倒计时器,依旧占据着我们的屏幕,带来无声的、巨大的压迫。
评估中……结果会是什么?
我们不知道。我们只能等待。在等待中,李工已经完成了最后的应急数据打包和风暴程序的预载。陈教授则死死盯着“种子”能量读数,担忧着那刚刚出现的一丝微弱回升是否能持续。
而张俪,她的手轻轻按在腰间的佩枪上——那里面,只有一发子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是架在火上烤。
终于,在令人窒息的等待后,“仲裁者”的影像重新清晰。
他的目光锁定我,缓缓说道:
“评估完成。基于你们的阐述及先前观测到的技术应用,裁定如下——”
他的话语,将决定“磐石”的生死,或许,也决定了这条道路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