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赵志皋听了皇帝这番话,尤其是最后那句直指其学术宗旨的反问,
神色明显动容,脸上青红交错,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想辩解什么,却又无从说起。
朱翊钧趁热打铁,步步紧逼,沉声道:“赵卿。”
“士子读书出仕,本当是为了推行平生所学,经世致用。
若学问尚未明澈、心性未定便使之做官,犹如让不会操刀之人去切割肉食,必然坏事。
若只知空谈玄理,追求虚无缥缈的顿悟,而鄙薄实际事务,缺乏实用之才,那么最终,必将无法持此学问来治理天下,服务世用。”
“这些道理,你的馆师赵贞吉先生,当年在翰林院谆谆教诲尔等庶吉士时,想必也曾反复提及。却不知赵卿,可曾听进去万一?”
如果说先前皇帝的几句话,只是让赵志皋略有动容的话。
那么这番话,尤其是直接引用其馆师赵贞吉的原意来驳斥他现在的行为,
则让赵志皋瞬间感到一阵难堪与羞愧,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当众剥去了那层“清流雅士”的外衣。
与外界某些刻板印象不同,赵志皋的馆师赵贞吉,其实是一位极有风骨和担当的务实之臣。
当年“庚戌之变”,俺答兵临北京城下,世宗皇帝紧急召集群臣问策,
六部九卿高官聚集一堂,商讨了一整天,竟“竟日无语”,无人能拿出可行方案。
问到次辅徐阶时,徐阶也只能含糊其辞,说什么“小王子(俺答)此来,君必有良策”来推脱。
就在这危急存亡之秋,唯有官阶不高的赵贞吉“奋袖”而起,挺身而出,慷慨陈词,主动讨来督战之权,欲统摄诸将抵御外侮——
虽然最终事权未能统一,但其勇气与担当,至今仍为士林所称道。
同样,老赵虽然自身也热爱讲学,但他始终强调“志为圣贤,讲学定志”,主张学问必须落到实处。
对于那种只知空谈心性、脱离实际、无所作为的所谓“清流”,他向来是深恶痛绝,
曾毫不客气地嘲讽其为“务玄解、靡实用”,认为他们于国于民毫无益处。
此刻,朱翊钧便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直接抬出了赵志皋最为敬重的老师之一,
用老师所秉持的务实精神,来彻底否定他如今这种只讲学、不干事的虚浮行径。
朱翊钧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跪在地上、脸色变幻不定的赵志皋,
等待着这位心学干将,在“尊师”之道与“讲学”癖好之间,做出最终的反应。
大堂之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赵志皋身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承天门外,衙署林立,鳞次栉比。
这帝国中枢之地,从来就不缺消息与耳目,尤其是在皇帝陛下突然驾临吏部考功司,
并升堂接见官员的消息如风般传开后,各衙门表面虽依旧按部就班,暗地里却已是波澜涌动。
官吏们或借故串门,或于廊下偶遇,交换着彼此听闻的只言片语,脸上带着或好奇、或担忧、或幸灾乐祸的神情。
低语声在回廊巷陌间交织,揣测着圣意,议论着时局。
与气氛凝重的吏部仅一墙之隔,只隔着个存放銮驾仪仗的工部库房,翰林院内的气氛则更为微妙而活跃。
这里聚集着天下菁英,清贵无比,却也最是关心朝局动向。
此刻,不少翰林官已无心案头经史,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或凭栏,或立于院中古柏之下,高谈阔论,声音虽刻意压低,却难掩其中的激动与不平。
而在编修赵志皋平日办公的那间值房内,气氛则略显沉闷。
房内设有四张桌案,此刻却空了两张——一张属于正被推上风口浪尖的赵志皋本人,另一张的主人或许也是去别处打听消息了。
剩余两位翰林,各自坐在自己的案前,隔着空置的座位,进行着一场隔空交谈。
一位面容尚显稚嫩,看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翰林,名叫于慎行,他手中虽执着笔,在一本摊开的书册上似在批注,心思却显然不在其上。
他眉头微蹙,终于忍不住将笔搁下,发出一声轻叹,打破了值房内的寂静:
“陛下终究是冲龄践祚,耳根子软,受元辅与定安伯(高拱)的影响实在过深了。
锐意求治固然是好,但如此操切,不教而诛,岂是圣君所为?”
他年轻气盛,言语间少了几分顾忌,多了几分书生意气。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对面空着的赵志皋的座位,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同情与不平:
“屠部堂(屠羲英)乃四品大员,赵汝迈(赵志皋字)亦是清流翰林,平日持身守正,学问渊博,士林之中素有清望。
这般人物,即便偶有疏失,亦当存其体面,徐徐训导。
如今竟如胥吏般被传唤至考功司,当着众庶吉士之面受诘问,这般折辱……他们这辈子恐怕都未曾受过!”
“实在是……太过严苛了!”
于慎行最后重重地补上一句,拳头不经意地在案几上轻轻一叩,震得笔架上的毛笔微微晃动。
值房内另一张桌案后,坐着的是年纪稍长、性格也更为沉静的李长春他并未像于慎行那般激动,
手中缓缓整理着几份待归档的文书副本,听到于慎行的话,他抬起眼,目光沉稳,带着几分劝诫之意:
“慎行,慎言。” 他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让人冷静的力量,
“陛下励精图治,欲振积弊,其心可嘉。元辅推行考成,亦是意在廓清吏治,非为一己之私。
屠部堂与赵编修之事,尚未有定论,你我在此妄加揣测,议论君上与枢辅,非人臣之道,亦于事实无补。”
他虽然也听闻了风声,心中或许亦有想法,但深知翰林官身处禁密之地,更需谨言慎行。
然而,在他平静的眼眸深处,亦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掠过。
吏部考功司的文书堆积如山,朱笔勾画的“不合格”三字,如同刺目的疮疤,遍布于各省呈报的考成簿册之上。
数目之多,远超朱翊钧的预期。
每一个“不合格”的背后,不仅是一个庸碌的官员,更是一张无形中抗拒考成法的大网,一股盘根错节的阻力。
这也难怪,历史上张居正甫一病逝,反扑便如潮水般汹涌而至,新政顷刻间土崩瓦解。
正因这不合格者众,牵扯太广,朱翊钧不得不慎之又慎,只能效法“拔烂菜”之策,精挑细选两个最具代表性的典型,以儆效尤:
一个是官居四品、位列小九卿的太仆寺卿屠羲英,终日以讲学清谈为务,实务荒疏;
另一个则是曾为史官、身为心学泰州学派传人的翰林院编修赵志皋,交游广阔却于职守无所建树。
此二人,品级不上不下,过错非十恶不赦,但其行为却极具象征意义——代表着那些脱离实际、空谈误国的风气。
然而,庙堂之上,高位尸素者岂止屠、赵二人?
诸多勋旧、耆老,即便考成不利,朱翊钧亦不能轻易训斥,以免动摇朝局根本。
为此,他不得不采用更为迂回的方式敲打。
譬如,在赏赐南直隶刑部侍郎王锡爵,表彰其刑狱清明时,特意将其与北直隶刑部的平庸作比,弦外之音,直指刑部尚书王之诰驭下不严。
又比如,重赏户部郎中王用汲,褒奖其理财得法,
同时却将掌管工部节慎库、账目混乱的工部右侍郎刘光济的底子隐隐揭开,无异于暗示其该识趣,尽早乞骸骨归乡。
这大明的朝堂,积弊已深,高位者往往德不配位,才不称职。
若非如此,吴中行、赵用贤等清流,又怎会放着座师张居正的门路不走,反而要靠着攻讦考成法来邀取清名,博取朝野喝彩?
正是因为这反对的声浪一度甚嚣尘上,朱翊钧在果断处置了伏阙请愿的风波后,立刻摆驾吏部,亲自视阅考成文书,
就是为了给这第一轮大规模京察大计坐镇压阵,彰显朝廷推行考成法的决心。
然而,仅仅打压反对者是不够的。
一项新政若没有坚定的支持者,便如无根之木,难以长久。
因此,朱翊钧在吏部“亮明态度”之后,便开始在六部五府等各大官署之间巡回“露面”,行那“云布雨施”之举。
赏银如流水般颁下,官阶凭考绩擢升,御笔亲书的褒奖匾额更是莫大荣宠。
尤其对于那些像王用汲一般、出身寒微却实干有为的官员,朱翊钧更是不遗余力地描绘着“考成法下,升迁有序,唯才是举”的美好图景。
这一套“官位、实惠、名声、前途”的组合拳打下来,莫说受赏者本人感激涕零,便是旁观的同僚,也少有不眼热心动者。
这一日,朱翊钧刚在工部衙门颁完赏赐,在一众官员的叩谢声中缓步走出。
正当他沉吟着,思索下一个该去哪个衙门“鼓劲打气”时,身侧传来了首辅张居正沉稳而严肃的声音:
“陛下,臣有本奏。”
朱翊钧好奇地回过头,只见张居正神色凝重,拱手肃立。
他心知这位先生若非有要事,绝不会在此时打断自己的行程,遂也敛容正色道:“先生请讲。”
左右内侍识趣地退开到十余步外。
千步廊上,夕阳将三人的身影拉得悠长,只剩下少年天子,与一左一右两位辅国重臣,缓步而行。
落日余晖洒在洁净的廊道上,前方是巍峨的承天门,身后是庄严的大明门,构成了一幅极具象征意义的画面。
跟在稍后处的起居注官李得佑,见状悄悄凑到同僚吴中行身边,低声道:“子道兄,弟素擅丹青,
见此君臣相得、共商国是之景,灵感迸发,欲归去泼墨绘成《千步廊问对图》。
兄台书法精妙,文章锦绣,可否为拙作题写序文?”
吴中行正望着前方三人的背影出神,闻言一怔,随即恍然。
李得佑这是在拉他一起,向陛下示好献媚——方才在工部,只有他和赵用贤这两个张居正的门生,
因考成优异被破格赏了中书舍人的职衔,引得旁人羡慕不已。
这种锦上添花、顺水推舟的人情,他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吴中行看了一眼那在夕阳下仿佛笼罩着光辉的“一帝二辅”组合,立刻回头对李得佑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有继兄有此雅兴,弟敢不从命?
你我不妨连夜绘制题写,明日恰逢弟去万寿宫轮值,正好可将成品呈献御前,聊表敬意。”
李得佑闻言,脸上堆满笑容,亲热地拉住吴中行的手:“如此甚好!若能及早成画,你我还可抵足而眠,彻夜长谈!”
想他李得佑,最初也并非这般善于钻营之人。
无奈自去年那个泰州学派的狂生何心隐入京后,整日在街巷散布什么“女子亦当读书明理”、“夫妇伦常未必天经地义”的怪论,
竟把他那远在成都府的糟糠之妻也蛊惑了,近来书信中言语怪异,屡屡抱怨,说他耽误了自己当“阁老夫人”的命云云。
为保家宅安宁,李得佑也只得放下清高,学着揣摩上意,经营关系了。
吴中行听了李得佑这近乎露骨的奉承之言,不由与之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与此同时,走在前方的张居正,已向皇帝陈述了他的担忧:
“……陛下,圣贤以经术垂训后世,国家以经术培育人才。
士子若能沉潜体认经书义理,便是讲明了学问,何必又另立门户,聚众空谈,徒耗光阴?”
“臣观近年来,讲学之风屡禁不绝,根源便在于门户之见不息!各立山头,互相标榜,是非纷扰,干扰朝局!”
“是故,臣以为,当釜底抽薪,毁天下私设书院,以断其根源!”
此言一出,如同平地惊雷!
站在朱翊钧另一侧的高仪,直接面色大变,失声劝阻:“陛下!万万不可!”
他几乎以为张居正疯了!毁书院?!
此事若行,无论成败,主持者必遭天下读书人口诛笔伐,遗臭万年!
隆庆年间,张居正与高拱便“最憎讲学,言之切齿”,对于各地书院,也一度想“尽改公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