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对于婚姻嫁娶之事,从来都是父母包办,男不自专娶,女不自专嫁,必由父母、须经媒妁。因此在卫铮北上后,卫弘亲自召集几位族老商议,这是卫家嫡子的婚姻大事,因此极为庄重。
卫家正堂内,烛火通明。卫弘端坐主位,左右两侧分别是族中德高望重的几位族老以及卫弘之母卫蔺氏。六人身前各置一张黑漆案几,上摆青瓷茶盏,缕缕热气在昏黄光影中盘旋而上,仿佛将这场关乎家族未来的议事也蒙上了一层庄重而神秘的薄纱。
“今日请诸位前来,是为鸣远的婚事。”卫弘声音沉稳,双手平放膝上,袖口暗绣的云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我卫家自先祖长平侯以来,虽中途沉寂,至家父时方以商道复起,然门风不可堕,血脉当延续。鸣远今已十八,蒙天子恩遇,授雁门平城令,功业初立,当行婚姻之礼,以定根本。我意以蔡伯喈之女为铮儿之良配,不知诸位叔伯兄弟意下如何?”
三族老卫岑须发花白,却精神矍铄。他去年冬日在平阳与流放途中的蔡邕有过半日长谈,对那位博学大儒的风骨见识钦佩不已,此刻闻言,眼中已浮起笑意:“蔡伯喈之女,老夫曾于去岁见过一面。虽年幼,然举止有度,谈吐清雅,颇有父风。更难得的是,流徙千里,风霜满面,却始终能持卷而读,眉眼间不见半分怨怼——此等心性,实属难得。”
四老卫良身形魁梧,虽年近五十,双手虎口处的老茧仍清晰可见。他是卫铮叔父,也是卫兴之父,常年负责家族护卫与重要货物押运,行事果决。此刻他微微颔首:“蔡公清名满天下,虽暂遭困厄,然气节文章,海内共仰。我卫家若能与之联姻,于门第、于声名,皆大有裨益。”
卫弘正身道:“我思量此事,有三大缘由。其一,门第相合。蔡家虽非累世公卿,然蔡公以经学、辞章、音律名动天下,为士林领袖,清流所重。我卫家乃长平侯之后,虽行商贾之事,却从未弃诗书传家之训。两家联姻,可称儒商相济,文武相彰。”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其二,渊源深厚。去岁鸣远护送蔡公北上,一路艰险,生死相护。蔡公在五原遭王智构陷时,若非鸣远当机立断……此事虽秘而不宣,然蔡公心中必有感念。这已超乎寻常恩义,近乎骨肉之情。若结姻亲,可谓水到渠成。”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卫弘的声音更沉了几分:“其三,时势所需。如今天下虽表面太平,然边患日炽,朝中宦官外戚之争愈烈。蔡公虽赦免,却仍远避泰山,可见朝局之危。我卫家虽富甲一方,若无清流名望为依,终是浮萍无根。若能得蔡氏这门姻亲,于家族长远,亦一大裨益。”
卫岑捋须沉吟:“世宏(卫弘字)思虑周全。只是……蔡公如今处境微妙,若我卫家此时提亲,是否会引人非议?”
“非也。”卫岑摇头,眼中闪着智慧的光,“正因蔡公落难时我卫家伸出援手,此时提亲方显情义之真。若待蔡公重归庙堂、声名复炽之时再去求娶,那是趋炎附势。如今蔡家暂居泰山羊氏之处,虽得庇护,终究寄人篱下。此时定亲,既是雪中送炭之情谊延续,也是对蔡氏门楣的尊重——我卫家看重的,是蔡公的学问人品,而非一时权位。”
众人皆点头称善。卫良忽然道:“鸣远之意如何?此子心思深沉,常有出人意表之举,若是他心中不愿……”
卫弘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临行前,我曾试探问他对蔡家女公子印象如何。他只说了八个字:‘兰心蕙质,静水流深。’而后便转开话题,说自己年岁尚轻,当以国事为先。这话看似推辞,然提及蔡琰时的神色……我这做父亲的,岂能看不出来?”
他想起那日书房中,卫铮站在窗前,目光望向东南方向——那是泰山所在。少年郎的侧脸在夕阳下镀上一层金边,眉宇间有罕见的柔和。当卫弘提到“婚配”二字时,卫铮耳根竟微微泛红,虽然很快便以公务为由告退,但那瞬间的失措,已尽落父亲眼中。
“少年人面薄罢了。”卫岑笑呵呵地说,“况且鸣远非常人,他去年所作所为,杀伐决断,心思缜密,已非寻常少年可比。然越是如此,越需一门好亲事来安定心神。蔡家女公子性情温婉而不失坚韧,正是良配。”
议至此,众人已无异议。接下来便是具体仪程的安排。汉家婚姻,最重“六礼”,这是自周朝便传承下来的古制,每一环节都蕴含着深远的礼法意义,不容丝毫马虎。
“媒人之选,至关重要。”卫弘正色道,“我意请河东裴家出面。裴氏与我卫家有姻亲之谊,几代交好,裴茂如今又在蔡公门下求学,由裴家做媒,最为妥当。”
卫良起身拱手:“此事交予我去办。明日我便南下闻喜,面见裴公,详陈此意。裴家河东望族,由他们出面纳采问名,最是顺理成章。”
“好。”卫弘点头,又看向卫岑,“三叔去年与蔡公相谈甚欢,此番纳吉、纳征、请期诸礼,需劳您与四老同往泰山。千里跋涉,实在辛苦。”
卫岑朗声笑道:“何谈辛苦!能与蔡公再见,谈经论道,乃人生乐事。况且这是为我卫家嫡子求娶良缘,老夫虽年过半百,走这一趟,心中欢喜!”
卫良也笑道:“三叔精通礼法,我负责护卫安全。此去泰山,需经太行,路途险峻,更兼要携带聘礼,不可不防。我当精选三十名护卫,皆是我卫家儿郎中武艺出众、心思缜密之辈。另备辎车十辆,六辆载聘礼,四辆供人乘歇。”
说到聘礼,众人又细细商议。汉代纳征之礼,核心是“玄纁束帛”与“俪皮”,这是周礼规定的正式聘礼,象征天地、阴阳相合。玄色(黑中带红)象天,纁色(浅红)象地,五匹为一束,取五行俱全之意。俪皮即两张鹿皮,喻夫妻成双。
但以卫家之富,自然不止于此。卫弘早已命人拟好礼单:除玄纁束帛、俪皮外,另有黄金五十斤,这是给蔡家置办嫁妆之资;上好蜀锦二十匹,吴绫三十匹,皆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珍品;南阳玉璧一双,玉质温润,雕工精湛;还有河东特产的盐晶、美酒、枣脯等物,装成十匣。最特别的,是卫弘亲自挑选的一箱书简——皆是蔡邕当年因党锢之祸流散的部分着作抄本,卫家费了大力气才搜集齐全。
“蔡公爱书如命,此物比千金更重。”卫岑抚掌赞叹,“世宏用心至深矣。”
议事至深夜方散。两日后,卫良轻装简从,只带四名亲随,快马南下闻喜。而平阳卫府内,已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仆役将库房中珍藏的锦缎玉器一一取出,小心擦拭;账房先生埋头核算礼单,确保无一疏漏;工匠连夜打造礼箱,箱面雕刻鸾凤和鸣图案,边缘以金漆勾勒。
这些动静,自然传到了后宅。卫铮的母亲卫裴氏这几日眉梢眼角都带着喜色,她唤来贴身嬷嬷,开了自己的私库,取出一对翡翠镯子、一支金步摇、一串东海明珠项链——这都是她当年嫁入卫家时的陪嫁,如今要传给未来的儿媳。
“蔡家那孩子,我是见过的。”卫裴氏对身旁的婢女轻声说,“她去年流放路过平阳,虽在我这儿仅呆了半日。那么小的年纪,遭遇这般大变,却不哭不闹,说话温声细语,举止端雅得不像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她抚摸着那串明珠,眼神温柔:“铮儿性子刚强,杀伐决断有余,却少了几分柔韧调和。若有这样一位妻子在身边,刚柔并济,才是长久之道。”
而此时,远在北上途中的卫铮,对此事尚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