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城南一处不起眼的绸缎庄后院。
这里看似是个堆放布匹的库房,实则内有乾坤。
一堵青砖墙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密室内,檀香袅袅。
摆设的每一件器物,若是拿出去,都足以让寻常富户倾家荡产。
宋代的定窑白瓷茶盏,元代的青花缠枝莲纹瓶,还有那墙上挂着的。
竟是苏东坡的真迹。
两名老者,正相对而坐,品着今年第一茬的龙井。
坐在左侧的,身穿暗紫色团花衣,眼神阴鸷。
他便是如今江浙钱氏的话事人,钱宗佑。
而坐在他对面的,则是一个身材微胖的老者。
他是福建陈氏的族长,陈文贽。
“败了。”
陈文贽放下茶盏。
“那帮废物,收了老夫那么多银子的安家费,说是万无一失。结果呢?几十号人,连两个毛头小子都收拾不下来!最后还让人给一锅端了!”
钱宗佑端着茶杯的手一顿,接话道:
“不是他们太废,是变数太大。”
“谁能想到,堂堂大明太子,还有那三个亲王,会像市井游侠儿一样,穿着麻鞋跑到那种荒郊野岭去?”
说到这里,钱宗佑的脸上,闪过了忌惮的神色。
“文贽兄,这次……咱们可是踢到铁板了。”
“铁板?”陈文贽冷笑一声,那是源自家族几百年积淀下来的狂妄与傲慢。
“钱兄,你我也不是被吓大的。”
“想当年,你钱家老祖宗,吴越王钱镠,那是何等的人物?镇海军节度使!那是正儿八经的东南土皇帝!这江浙的富庶,这东南的文脉,哪一样不是你钱家打下的底子?”
“后来赵宋得天下,你钱家纳土归宋,那赵官家为了笼络你们,那是世代联姻,把你钱家供起来养着!南宋迁都临安(杭州),若没有你们钱家在背后的支持,那赵构小儿能坐得稳江山?”
陈文贽越说越激动,仿佛那些辉煌就在昨日。
“再说我陈家!”
他指了指自己,脸上满是自豪。
“我陈家始祖,清源军节度使陈洪进,那是大宋的岐国公!从那时候起,这福建路,这海上的买卖,就是我陈家说了算!”
“宋元更迭,朝代变幻。蒙古人来了又怎么样?
他们要在泉州搞市舶司,要搞海贸,还得求着我们陈家!
没我们点头,他们的船连港口都出不去!”
“这几百年来,皇帝换了一茬又一茬,像是走马灯似的。
可咱们这东南的世家大族,什么时候倒过?”
陈文贽一拍桌子,震得茶水四溅。
“他朱元璋算个什么东西?!”
“几十年前,不过就是个找我们要饭都不给开门的乞丐!一个泥腿子!”
“现在穿上了龙袍,就真当自己是天王老子了?就想动我们的根基?想让我们把吃进去的肉吐出来?”
“做梦!”
这一番话,充满了对皇权的蔑视,以及对自身底蕴的绝对自信。
这就是门阀。
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
在他们眼里,朱元璋这种草莽皇帝,不过是靠着运气和蛮力上台的暴发户。
论底蕴,论对地方的掌控力,论钱粮人脉,哪里比得过他们这些树大根深的千年老树?
“文贽兄,慎言。”
钱宗佑虽然嘴上劝着,但眼底那抹不屑,却也出卖了他的真实想法。
“朱元璋虽然出身低微,但他手里的刀,那是真的快。”
“这次那个叫徐景曜的小子,出的招……太阴损了。”
钱宗佑叹了口气,目光变得凝重起来。
“如果只是那个什么水云间,哪怕他开到杭州去,老夫也不怕。大不了咱们也开几个,跟他打擂台,或者暗地里使绊子,让他开不下去。”
“但这小子……他搞了个立碑。”
说到“立碑”二字,钱宗佑的神色变了变。
“这才是要命的!”
“他这是在诛心啊!用虚名,来绑架我们出实利!
如果我们不掏钱修桥铺路,那我们在乡梓间的名望,就会受损。
如果我们掏了,那就是个无底洞!”
“而且,他还把这事儿跟洗白挂上了钩。”
“这简直就是把刀架在咱们脖子上,逼着咱们割肉!”
陈文贽也是一脸的阴沉:“是啊。这徐家小子,年纪不大,心眼子却坏得流脓。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所以,他必须死。”
陈文贽的眼中,闪过狠厉之色。
“这次没弄死他,算他命大。但也给他提了个醒。这江南的水,深得很。不是他一个黄口小儿,随便扔块石头,就能听个响的。”
“那接下来怎么办?”钱宗佑问道,“太子已经介入了,这事儿现在成了行刺储君的惊天大案。毛骧那条疯狗,肯定会闻着味儿咬过来。”
“怕什么?”
陈文贽冷笑一声,恢复了那种老谋深算的从容。
“那些动手的死士,都是从海上找来的黑户,家里人都拿了安家费送去南洋了。死无对证。”
“就算锦衣卫查,最多也就查到那个冒充的小厮身上。那小厮是临时买通的,线索早就断了。”
“只要咱们不乱,他朱元璋能奈我何?”
“难不成,他还能把整个东南的士族,全都杀光了不成?”
陈文贽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繁华的金陵城。
“钱兄,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一个字——忍。”
“暂且收敛锋芒,把尾巴藏好。那个水云间要开,就让他开。那个立碑要搞,咱们就象征性地捐点,花钱买平安。”
“但是……”
“……只要这大明朝还在,只要他朱家还需要钱,需要粮,需要海贸。”
“他们,就离不开咱们。”
“等着吧。”
“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不犯错的皇帝。”
“那徐家小子,现在跳得欢。等过个几年,等老朱死了,或者等朝局变了……”
“咱们有的是机会,跟他慢慢算这笔账!”
钱宗佑听着这番话,微微点了点头。
“也是。”
“咱们这种人家,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唐亡了,我们还在。宋亡了,我们还在。元亡了,我们依然在。”
“这明……”
“……且看他,能狂到几时吧。”
屋内,茶香依旧。
两个掌控着东南半壁江山财富的老人,在这里定下了家族发展的基调。
他们自信,他们傲慢。
因为历史给了他们太多的经验。
皇权是一时的,世家才是永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