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校前的最后一个周末,王蓉开始收拾行李。
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陈露和李婷结伴逛街去了,说是要买点夏天衣服;周晓雅照例不在,她的画板还靠在墙角,上面蒙着一块防尘布。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斜照进来,在水泥地板上切出明亮的方块,光里有无数灰尘缓慢飞舞。
王蓉把那只半旧的行李箱摊开在床铺上——这是她上大学时父亲在县城买的,深蓝色,硬壳,轮子已经不太好使了,拖着走时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她先放进去几件夏天衣服:短袖、长裤、一顶遮阳帽。都是最朴素的款式,颜色灰暗,和她在大学里买的那些像样的衣服完全不同。她特意挑了这些——回村里穿得太城里,会显得格格不入,会无形中拉大她和访谈对象的距离。
然后是书。这是最重的部分。她一本本从书架上拿下来,掂量着,取舍着:
福柯的《规训与惩罚》——必带。虽然已经读过几遍,但每次翻都有新启发。她在书页间夹满了便签纸,上面写着对照姐姐的时间安排空间限制的案例、身体规训的表现。
《沉默的春天》——必带。不是卡逊那本,而是一本关于口述史方法的书,书名让她感到亲切。里面讲怎么设计访谈提纲,怎么建立信任,怎么处理敏感话题。她在扉页上写着:记住:你不是在‘收集数据’,是在‘邀请讲述’。
田野调查笔记本——三本全新的,纸张厚实,适合长时间书写。她在第一本的扉页上抄了一段张教授的话:民族志的魅力在于,它既是对‘他者’的理解,也是对‘自我’的发现。
录音笔——向系里借的,黑色,小巧,可以连续录音八小时。她试了几次,对着它说话时会紧张,声音会不自觉地变僵硬。田老师说过:录音设备会改变对话的性质,让人更‘正式’。有时候,关掉录音,对方才会说真话。
相机——周文借给她的,一台老式的数码相机,像素不高,但够用。周文说:多拍环境细节:灶台的样子,院落的布局,晾晒的衣服,墙上的奖状。这些不会说谎,能告诉你很多访谈问不出来的信息。
还有那个最重要的文件夹:里面是她精心设计的访谈提纲、知情同意书、受访者信息表。每份文件她都打印了三份,用不同颜色的标签分类:绿色是基本问题(日常生活),黄色是深入问题(家庭关系),红色是敏感问题(个人感受)。张教授看过初稿,批注:问题太多,像审问。精简,开放,让受访者主导。
她最终删掉了一半问题,剩下的都改成了开放式的:您能跟我讲讲您典型的一天吗?家里大小事情,一般是怎样商量的?有没有什么时候,您特别想说什么,但最后没说的?为什么?
放完这些,行李箱已经满了一半。她坐下来,看着摊开的箱子,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
这些书,这些工具,这些精心设计的表格——它们代表着她过去几个月在大学里学到的一切:理论框架、研究方法、学术规范。它们是她的知识武装,是她从那个懵懂的乡村女孩变成研究者的证明。
但当她想象自己拖着这个箱子回到村里,坐在婶子大娘们中间,掏出录音笔和笔记本时,那种武装感突然变得脆弱不堪。
她想起母亲的质问:研究你姐有啥用?
是啊,当姐姐王玲坐在她面前,那双眼睛沉默地看着她时,福柯的理论能解释什么?能减轻姐姐肩上的担子吗?能让姐姐的婆婆少说两句难听话吗?能让姐姐的丈夫多理解她一点吗?
知识在真实的苦难面前,会不会显得苍白甚至傲慢?
王蓉站起身,走到窗前。楼下有几个女生在打羽毛球,笑声清脆,动作轻盈。她们穿着漂亮的运动服,头发在阳光下闪着健康的光泽。那是属于大学校园的、无忧无虑的青春。
而她要回到的那个世界,没有羽毛球,没有运动服,没有下午三点的悠闲时光。有的是五点钟就要起床的农忙,是永远洗不完的碗和衣服,是孩子哭闹和婆婆唠叨交织的日常,是累到骨头散架却不敢说累的坚韧。
她真的准备好了吗?
背包挂在椅背上。她走过去,从侧兜里摸出那个碎布土袋。土还是干燥的,但摸上去有了不一样的质感——不再只是乡愁的象征,而是一种沉甸甸的提醒:你要回去的地方,是这片土养育的;你要研究的人,是在这片土上挣扎的;而你自己,也是从这片土里长出来的。
土袋在手心里,沙沙作响。那声音好像在问:你学了这么多,还记得怎么和这片土说话吗?
王蓉不知道。
她想起第一次上社会学概论课,因为乡音被窃笑;想起在图书馆啃福柯读到深夜,眼睛发花;想起在讨论课上关于姐姐的报告,手心的汗湿透了讲稿;想起和周文在银杏树下散步,那些关于研究伦理的争论。
所有这些学习、思考、争论,都让她离那个沉默的乡村越来越远,让她获得了分析和解读沉默的能力。
但同时也让她离那个沉默的乡村越来越近——因为现在她知道了沉默背后的结构,看到了那些看不见的权力之网,听懂了那些没有说出口的痛苦。
这种既远又近的矛盾,就是“近乡情怯”的真正含义:不是简单的“怕回家”,而是怕自己已经变了,变得无法再像从前那样自然地融入;怕自己看见的太多了,多得无法再假装一切正常;怕自己肩负的责任太重了,重得可能根本承担不起。
窗外传来陈露和李婷的说笑声,她们回来了,提着大包小包的购物袋。王蓉赶紧把行李箱合上,推到床底下。
王蓉,你看我买的裙子!陈露兴奋地展示一条碎花连衣裙,暑假穿去海边正好!
好看。王蓉笑了笑。
你暑假真要去农村做研究啊?李婷问,两个月呢,多无聊。不如跟我们去旅游?
我……已经计划好了。王蓉说。
好吧。李婷耸耸肩,需要防晒霜吗?我买了一支新的,分你点。
不用了,谢谢。王蓉说。她想起村里女人从不涂防晒霜,她们的脸被晒成古铜色,那是劳作的印记,是土地的馈赠,也是生活的重量。
晚上,她最后一次去图书馆。不是去借书,而是去还书——那些她决定不带回去的书。在借阅台办理手续时,她看见玻璃门上自己的倒影:一个穿着朴素、神情有些紧张的年轻女性,背着一个半旧的背包,手里拿着一摞书。
那就是即将返乡的王蓉。不是衣锦还乡的大学生,不是光宗耀祖的读书人,而是一个笨拙的、忐忑的、试图用学术工具理解自己来处的研究者。
走出图书馆,天已经全黑了。她绕到文学院楼下,看着张教授办公室的窗户——灯还亮着。她犹豫了一下,没有上去。该说的都说过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剩下的路,得自己走。
回到宿舍,她开始写临行前的最后一篇日记。不是研究笔记,是纯粹的私人日记:
明天就要回去了。带着一箱书,一支录音笔,一台相机,还有满脑子的理论和满心的不安。
母亲问我:研究你姐有啥用?我答不上来。周文说:至少是倾听。张教授说:让被忽视的被看见。
但我知道,这些都不是母亲想要的答案。她想要的是实实在在的改变:姐姐能过得好一点,少受点苦,多点笑容。
我可能给不了那个答案。我能做的,只是坐在姐姐身边,听她说——如果她愿意说。把她的话记下来,把她的绣谱拍下来,把她的沉默解读出来。
这有用吗?我不知道。但这是我唯一会做的事,也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近乡情怯。怯的不是家乡,是怕自己辜负了家乡那些沉默的女人,怕自己的知识在真实的苦难面前一文不值,怕自己最终只是一个拿着录音笔的旁观者,什么也改变不了。
但还是要回去。因为承诺过:要听见,要记住,要理解。
写完,她合上日记本。塞进行李箱最里层,压在衣服下面。
窗外,城市灯火通明。远处的高楼轮廓在夜色中闪烁,像一座巨大的、由玻璃和钢铁构成的森林。而她要回到的,是一个没有高楼、只有平房和田野的地方;一个没有霓虹灯、只有星星和月亮的地方;一个没有标准普通话、只有浓重乡音的地方。
那个地方养育了她,也困住了姐姐。现在,她要回去,用另一种眼光重新看它,用另一种语言尝试理解它。
行李箱在床底下静静躺着,像一颗即将被带回土壤的种子。里面装着理论、方法、工具,也装着忐忑、责任、承诺。
王蓉躺上床,闭上眼睛。在入睡前的恍惚中,她仿佛已经闻到了家乡夏天的气味:麦秸晒干后的焦香,雨后泥土的腥味,灶膛里柴火燃烧的烟味,还有姐姐身上那种淡淡的、混合了汗水和皂角的气息。
那些气味如此具体,如此真实,真实得让她突然觉得,自己过去几个月在大学里学到的一切,都像一层薄薄的玻璃纸,覆盖在真实世界的表面,看似清晰,实则脆弱。
但也许,研究的意义就在于:即使知道这层玻璃纸可能一戳就破,还是要试着透过它去看,去理解,去讲述。
因为如果不看,不理解,不讲述,那些真实的气味、真实的声音、真实的生命,就可能永远沉没在沉默的深海里,连一丝涟漪都不会留下。
而她要做的,就是投下一颗石子——哪怕很小,哪怕激起的涟漪转瞬即逝。
至少,那声噗通,证明有人尝试过。
夜更深了。王蓉在梦中,已经踏上了返乡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