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谱是在第三天下午被母亲从箱子底翻出来的。
那是个闷热的午后,雷雨将至的压抑感笼罩着村庄。王蓉原本计划去老槐树下观察女人们的闲话互动,但母亲说:今天别去了,看这天要下大雨,都在家收衣服呢。
于是她留在家里,帮母亲整理西厢房那个旧木箱。箱子是祖母留下的,枣木材质,边角包着锈蚀的铜皮,锁早已坏了,只用一根麻绳松松地系着。母亲说:你既然要写咱村女人的事,这里头说不定有点老物件。
箱子打开时,一股陈年的樟脑混合着霉变布料的气味扑面而来。最上面是几件旧衣服:靛蓝色的土布褂子,袖口磨得发白;一件绛红色的对襟袄,颜色已经黯淡,但盘扣依然精致;还有几双小小的、显然属于婴儿的虎头鞋,绣工拙朴,大概是她和姐姐小时候穿的。
王蓉一件件拿出来,小心地摊在炕上。母亲在旁边看着,偶尔说一句:这是你奶奶出嫁时穿的。这双鞋是你满月时你姥姥送的。
翻到箱子三分之二深时,母亲的手顿了顿。应该就在这儿了。
她抽出一个用深蓝色土布包裹的长方形物件。布已经很旧了,边缘磨损,但能看出曾经是精心浆洗过的,折叠的痕迹整齐得像用尺子量过。母亲把布包放在炕沿,一层层打开。
王蓉屏住了呼吸。
最后一层布揭开时,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本线装册子。封面是硬纸板糊的深蓝色粗布,上面用毛笔写着两个娟秀的小楷:《绣谱》。字迹有些褪色,但笔锋清晰,能看出书写者的认真。
这就是你奶奶的绣谱。母亲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她十六岁开始绣,绣到眼睛花了,攒了这么一本。
王蓉小心翼翼地捧起绣谱。册子比她想象中重,纸页厚实,因为年代久远而有些发脆。她翻开第一页。
不是文字,是一幅绣样。用黑色墨线勾勒的轮廓,标着密密麻麻的针法符号:平针、套针、打籽针、盘金绣……旁边有极小的注释,字迹和封面一样娟秀:桃花,宜用渐变色,由浅粉至深红,取春意盎然之意。
她继续翻。
第二页是荷花,注释:夏荷,花瓣用套针显轻薄,莲蓬用打籽显饱满。
第三页是菊花,注释:秋菊,花瓣细长,宜用接针,色取金黄赭石。
第四页是梅花,注释:冬梅,枝干用盘金显骨力,花朵稀疏,取傲雪之意。
四季花卉之后,是更复杂的图案:喜鹊登梅、鸳鸯戏水、麒麟送子、凤穿牡丹。每一幅都有详细的针法说明、配色建议,甚至还有一两句心境批注。在喜鹊登梅旁,祖母写的是:腊月绣此,窗外雪大,手冻,心暖。在凤穿牡丹旁,写的是:大姐出阁,绣此添妆,愿她如凤,自在翱翔。
翻到一半时,王蓉的手停住了。
这一页是空白——不,不是完全空白。纸页中央,用极淡的铅笔痕迹,勾了一个人像的轮廓。很简单的线条:一个女子侧身而坐,微微低头,手里似乎拿着什么。没有绣成,只有草图,旁边也没有注释。
但王蓉认出了那个侧影。和她记忆中祖母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姿势一模一样。
这是你奶奶自己。母亲在旁边说,她想绣个自画像,但没绣成。说是老了,手抖,绣不像了。
王蓉的手指轻轻抚过那淡淡的铅笔痕迹。纸页因为年代久远而微微发黄,铅笔线几乎要融入纸的肌理。她忽然想:祖母在画这个草图时,多大年纪?五十?六十?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决定把自己绣进这本陪伴了一生的绣谱里,却最终因为手抖、绣不像而放弃。那种感觉,是什么?
是认命?是遗憾?还是对自己一生手艺的最后一笔,因为追求完美而终未落成的怅然?
她继续往后翻。绣谱的后半部分,针法说明越来越少,图案也越来越简单。到了最后几页,甚至只有一些零散的、不成形的线条,像孩子的涂鸦。在最后一页的右下角,有一行极小的字,墨色很新——不是祖母的笔迹:
玲,这是咱女人的本事,别丢了。
是祖母写给姐姐的。王蓉想起母亲在电话里说过的话:祖母把绣谱给了即将出嫁的姐姐,说了这句话。
你姐拿走后,就压在箱子底了。母亲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我见过一次,都发霉了。我说你咋不拿出来晒晒,她说没空绣,拿出来干啥。
王蓉合上绣谱,久久没有说话。
窗外的天色更暗了,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风突然大起来,吹得院里的梧桐树叶哗哗作响。
妈,她轻声问,奶奶……是个什么样的人?
母亲在炕沿坐下,目光落在绣谱深蓝色的封面上。你奶奶啊……话不多,手巧。年轻时候是村里有名的绣娘,谁家闺女出嫁,都找她绣嫁衣。后来眼睛不行了,就不绣了。
她喜欢绣花吗?
喜欢吧。母亲想了想,但她总说这是手艺,是吃饭的本事,不说喜欢。我们那时候,喜欢不喜欢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换粮食,能贴补家用。
这话让王蓉心里一紧。她想起绣谱里那些精美的图案,那些细致的针法说明,那些宜用渐变色、取春意盎然之意的审美判断。祖母显然不只是把刺绣当手艺,她是投入了情感和创造的。但在那个年代,在那个环境里,她只能说自己是在做吃饭的本事,不能说我喜欢。
就像姐姐王玲。姐姐也手巧,会绣花,会做衣服,但她从不说我喜欢做这些。她只说该做的。
你奶奶最遗憾的,母亲继续说,是没教出徒弟。你妈我手笨,学不会细活。你姑姑嫁得远。本来指望你姐……她顿了顿,但你姐出嫁后,婆家不让弄这些,说是不务正业。慢慢地,也就不提了。
雷声更近了。第一滴雨砸在窗棂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王蓉把绣谱重新包好,但这次没有放回箱子。她捧着布包,走到自己房间,放在书桌上。然后打开背包,拿出相机。
她决定把绣谱拍下来。一页一页,每个图案,每处注释,包括最后那行玲,这是咱女人的本事,别丢了。
拍照时,她的手很稳,但心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这本绣谱,是祖母一生的浓缩:从十六岁到六十岁,从精心绣制的四季花卉到最后未完成的自画像草图。它记录的不只是针法,更是一个农村女性如何通过手艺寻找美、表达自我、甚至试图留下自己存在的痕迹。
但这份寻找和表达,最终被困在吃饭的本事这样务实的定义里,被困在女人的活计这样性别的框限里。祖母没有成为艺术家,她只是绣娘;她留下的不是作品,是绣谱——一本实用手册。
而姐姐王玲,作为这本绣谱的继承者,甚至没有机会打开它,没有机会实践咱女人的本事。绣谱在她箱底发霉,像她自己的生命一样,被日常的劳作和沉默渐渐覆盖。
雨下大了。密集的雨点敲打着瓦片,在院子里汇成哗哗的水声。王蓉坐在书桌前,看着摊开的绣谱,在田野笔记本上写下:
今天‘发现祖母的绣谱。物质分析:线装册,深蓝粗布封面,纸页发黄发脆,部分页面有霉点。内容分析:从完整图案到简单线条再到未完成草图,呈现手艺随年龄衰退的过程;注释从技术说明到心境批注,揭示创作者的情感投入。
意义解读:1.绣谱是祖母的‘替代性文本’——在她无法用语言充分表达的年代,通过针线和图案构建自己的意义世界。2.绣谱的传承断裂(从祖母到姐姐)象征女性手艺\/知识\/表达的代际失落。3.这是咱女人的本事,别丢了——这句话是嘱托,也是诅咒:把女性价值绑定在特定技能上,同时暗示这种技能正在消失。
研究启示:农村女性的表达不一定通过语言。刺绣、缝纫、烹饪等日常劳作中,隐藏着她们的审美、情感、自我认知。需要学习阅读这些非言语文本。
写到这里,她停下笔,抬头看向窗外。雨幕中的村庄模糊一片,只有近处的屋檐滴下水帘,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她想起大学里那些关于女性写作女性声音的讨论。那些讨论往往聚焦于文字作品,聚焦于那些已经有机会、有能力书写的女性。而祖母呢?姐姐呢?村里的女人们呢?她们不写作,不发声,但她们绣花,她们做饭,她们在记账本背面写零碎的字,她们每天去溪边坐十五分钟。
这些是不是也是写作?是不是也是发声?
如果是,那她作为研究者,要学习的就不是简单的访谈技巧,而是一种更难的解读能力——解读针线的语言,解读灶台的语言,解读沉默的语言。
雨渐渐小了。王蓉合上笔记本,把绣谱重新包好,但没有放回箱子。她把它放在书桌的一角,挨着那袋土。
这两样东西现在有了对话:一袋来自土地的沉默的土,一本来自土地的沉默的绣谱。土是根源,绣谱是生长;土是沉重,绣谱是轻盈;土是现实,绣谱是梦想。
而她,站在土和绣谱之间,试图理解这片土地上的女人们,如何在这沉重与轻盈、现实与梦想之间,寻找自己的位置和声音。
窗外,雨停了。云层裂开一道缝,夕阳的金光斜射进来,正好照在深蓝色的布包上。
王蓉忽然想,如果祖母还活着,看到她的孙女在大学里读书,学着用理论和文字解读她的绣谱,她会怎么想?
会觉得欣慰吗?还是会觉得陌生?会觉得自己的本事终于被认真对待了吗?还是会觉得这本该传给姐姐、却在姐姐箱底发霉的绣谱,以另一种方式获得了新生?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从今天起,她的研究多了一个维度:不仅要听女人们说什么,还要看她们做什么;不仅要记录她们的声音,还要解读她们的手艺;不仅要理解她们的现在,还要追溯她们的过去——通过这本差点被遗忘的、发霉的绣谱。
而这一切,都始于母亲从箱子底翻出这个布包的,这个闷热的、雷雨将至的午后。
远处传来谁家唤鸡回窝的声音。一天又要结束了。
王蓉站起身,走到院子里。雨水洗过的空气格外清新,梧桐树叶上还挂着水珠,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田野调查的第二天,她发现了祖母的绣谱。这发现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通往更深处、更沉默处的门。
而门后的世界,她刚刚开始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