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江,周宅,后院。
凉亭之中。
这日,春光恰到好处。
空气中流淌着暖洋洋的芬芳,鸟雀在枝头啁啾啼啭,声音清脆悦耳。
庭院里那株老杏树早已开得如火如荼,粉白相间的花朵密密匝匝缀满枝头。
微风拂过,偶尔带下几片花瓣,悠悠飘落在廊下、石阶,为这静谧的宅子平添几分诗意的灵动。
亭中,周瑜端坐,面前石案上置着他那架名为“鸢尾”的古琴。
此前,周瑜奔波于南郡、江东与庐江之间,军政劳形,鸢尾的琴筝已寂寞许久。
今日得闲,春色撩人,他便取了来,在亭中细细擦拭调弦。
指尖轻拨,试了几个音,清越的琴声便流淌出来,与春风鸟语相和。
他信手弹奏的,是一曲古雅清幽的《陌上桑》。
琴音袅袅,为这本就雅致的周宅更添了几分超脱尘俗的意韵。
他的手指修长,在琴弦上拂动按揉,姿态从容优美,与身后盛放的杏花构成一幅浑然天成的画卷。
一曲终了,余音仿佛还在亭柱梁间萦绕不去。
周瑜的手指并未立刻离开琴弦,而是轻轻抚过那冰凉的丝弦,目光投向亭外那株繁茂的杏树,眼中掠过一丝悠远的回忆。
“上次在此亭中弹奏《陌上桑》……”
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些许感慨:
“已是十年前了。”
他摇了摇头,唇角泛起一丝怅然的笑意:
“故地依旧,故曲未改。可弹琴的故人……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知书剑风流的少年郎了。”
十年光阴,周瑜肩上扛着的已然是整个东吴的期望与未来。
琴音虽能暂时抚平心绪,却再也回不到纯粹的少年心境了。
厅堂之内。
与此同时,正厅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堂叔今日兴致好,从市集上带回了新出的几样时兴糕点,枣泥山药糕、玫瑰酥、桂花糖藕粉团子,精致地摆放在青瓷盘里,请小乔和香儿品尝。
小乔已是孕晚期,身子沉重,行动越发迟缓费力。
她靠着软垫,小口吃着糕点,眼睛却忍不住瞟向窗外明媚的春光和庭院里翩跹的蝴蝶,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苦恼:
“外头春光这般好,鸟语花香的,我却只能困在这宅子里,半步也挪动不得……整日里除了吃就是睡,要不就是看着这四方的天,闷都要闷死了。”
香儿坐在她旁边,也捏着一块玫瑰酥,却有些食不知味。
听到小乔抱怨,她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试图安慰:
“别急,等小乔你生了,养好了身子,想去哪儿玩都行。明日……明日我就去城外,给你摘几枝开得最好的桃花回来,插在瓶里,你看着也鲜亮些。”
小乔听了,却转过头,目光从窗外收回,认真地看着香儿:
“我没事,不过是随口抱怨两句。倒是你……”
她放下手中的半块糕点,轻轻握住了香儿的手:
“香儿,我……我还是更担心你。”
香儿的手指轻微蜷缩了一下。
小乔观察着她的神色,硬着头皮,尝试着将话题引向那个她们都心知肚明、却一直避而不谈的名字:
“其实……那个石松,他那人……我瞧着,本质是极好的。老实,本分,有真手艺,对你也……是真心实意的。”
果然,一听到“石松”两个字,香儿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惊痛,随即倔强地将头扭向一边,声音硬邦邦的:
“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他怎样,关我什么事。”
小乔知道她口是心非,心中叹息,却不得不继续:
“前几日,阿吉在街上偶遇他,回来说……石老板憔悴了许多,整个人浑浑噩噩的,打铁也没了往日的精神头,铺子里的生意似乎也不像从前那般红火了。”
香儿的脊背微微一僵,但她依旧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小乔看着她这副模样,心疼不已,柔声劝道:
“香儿,你看看你自己,这些日子不也是这样吗?饭吃得少了,笑也少了,常常一个人发呆。我实在……实在不忍心看你们俩明明互相记挂,却因为一些误会,就这样生生错过。”
“错过?”
香儿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自嘲的颤抖,她转过头:
“小乔,不是错过,是……本就不该开始。我无法改变我的过去,那些事就像烙印……我这样的人,凭什么去耽误他那样干净简单的人生?”
“可有些话,总得当面说清楚才好。”
小乔握紧她的手,目光恳切:
“就算……就算你们真的没有男女之间的缘分,难道……难道连做个志趣相投的朋友也不可以吗?你们聊起兵器锻造、骑射武艺时,眼睛里都有光,那份投契,是骗不了人的。”
香儿沉默了,紧抿的嘴唇微微松动,流露出些许动摇和落寞。
“我原也……这般想过。可是……”
她声音低了下去:
“他近日,也不再来这附近转悠了。许是……许是……他根本不在意了,早就放下了。”
小乔一听,心中瞬间涌起一阵按捺不住的惊喜!
明日!明日就是石松约定来送剑的日子了!
她更加用力地握紧了香儿的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追问道:
“若是……若是他能来呢?香儿,你会如何?”
香儿被她问得一怔,眼中果然闪过一丝期待与紧张的亮光,但却用骄傲掩饰心动:
“会如何?他若敢来,我……我自然要先和他比试比试!看看他这些日子只顾着打铁,武艺有没有退步!要是退步了,看我不笑话他!”
小乔被她这别具一格的回答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
“香儿啊香儿,你果然是与众不同。”
然而,下一秒,香儿却猛地抬起头,脸上飞起两朵可疑的红云,语气变得急切:
“不过!小乔,你可别自作主张去请他啊!我、我才不想让他觉得……我还惦记着他,那、那太没面子了!听见没有?不准请!”
小乔被她突如其来的“警告”弄得有些心虚,可还是连忙点头,脸上堆起无比真诚的笑容:
“放心!我怎么会去请他呢?你看我这身子,笨重成这样,出趟门都难,哪儿有功夫去城西铁匠铺传话?再说了,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我自然不会多事的。”
她嘴上说得斩钉截铁,心里却暗暗想道:人确实不是我请的,是阿吉请的……明日,就看天意,也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
就在这时,周瑜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
他刚踏入门槛,就看见小乔脸上还残留着的狡黠笑意,而坐在她对面的香儿,则脸颊微红,眼神飘忽,一副欲言又止、坐立不安的模样。
周瑜眉头微微一挑,带着几分好奇问道:
“你们在说什么呢?聊得这般……兴致盎然?”
他的目光在小乔和香儿之间来回扫了扫,那洞察力惊人的凤眸里,盛满了饶有兴味的光芒。
他话音刚落,原本就有些绷不住的香儿,“噌”地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她看也不敢看周瑜,更不敢去看小乔那忍俊不禁的表情,只语速极快地丢下一句:
“没!没什么!就……就是小乔!小乔说她想你了!对!就是这样!”
说完,她转身就朝着侧门的方向,几乎是“逃也似的”冲了出去,身影迅速消失在回廊拐角,只留下一阵急促远去的脚步声和微微晃动的门帘。
周瑜:“……”
他彻底怔在原地,一脸茫然地看了看香儿消失的方向,又转过头,将困惑的目光投向正捂着嘴笑的小乔。
“想……想我了?”
周瑜眨了眨眼,眼睛蒙上了一层不解。
他抬手指了指门外凉亭的方向,语气里充满了无辜的求证意味:
“我……我刚刚不就在外头亭子里弹琴吗?”
他实在无法理解,这姐妹间的私语,怎么最后会绕到自己身上,还引发了香儿如此剧烈的反应。
小乔看着他这副全然状况外的懵懂模样,原本就强忍的笑意再也压制不住,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爆发出来。
“噗——哈哈哈……咳咳咳!”
她笑得太过用力,一下子岔了气,又呛到了口水,顿时捂着肚子咳得满脸通红,眼泪都差点飚出来。
周瑜一看她咳得厉害,面色一紧,立刻快步上前,在她身旁坐下,一只手极为轻柔地拍抚着她的后背,另一只手则端起旁的温水,凑到她唇边。
他一边做着这些动作,一边嘴里还絮絮叨叨:
“慢点,夫人,慢点……别笑了,仔细呛着……喝口水缓缓……以后啊,夫人若是想我了,就直接喊我,不管我在做什么,只要听见,就会立刻放下所有事情过来陪你,知道了吗?来,再喝一口……”
他一边拍背一边喂水,眼神专注而紧张,嘴里还“欣慰”地啰嗦着。
当小乔终于顺过气来,听到这话,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什……什么啊!谁……谁想你了!瞧把你给臭美的!”
她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花,努力板起脸,脸颊依旧红扑扑的,质问道:
“我……我都快当娘亲了,有那么幼稚吗?”
周瑜见她缓过来了,紧绷的心弦才松弛下来。但听到她的话,极小声嘀咕了一句:
“有……”
虽然声音极小,但小乔还是听清了!
她倏地瞪大了那双漂亮的杏眼,腮帮子立刻鼓了起来。
她努力挺直腰身,双手叉在两侧,圆润的孕肚将这个姿势衬得愈发憨态可掬,气势却努力拔高:
“周瑜!你、再、说、一、遍!”
她一字一顿,试图用眼神“杀死”他。
周瑜看着她这副明明毫无威胁力、却偏要摆出“凶悍”模样的可爱姿态,心中充满了柔情与宠溺。
他不再逗她,语气诚恳又带着无尽的纵容:
“好,好,是公瑾我说错了。夫人一点儿也不幼稚。”
他顿了顿,眼中笑意更深,补充道:
“夫人最是成熟稳重,温柔贤淑,将来啊,定是个极好的娘亲。”
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小乔听后哼了一声,算是接受了他的“恭维”。
周瑜的手轻柔地覆上了小乔高高隆起的腹部。
他闭上眼,屏息凝神。
修长的手指微微张开,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层衣物下蕴藏着磅礴的生命力。
他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一个沉醉的弧度,那是为人父者最本能的骄傲与温柔。
就在这时,小乔腹中忽然传来一阵清晰而有力的悸动,像是有个小拳头隔着肚皮,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周瑜的手心。
周瑜浑身一震,惊喜地猛地睁开眼,双眸亮得惊人,如同被星火点燃。
他抬起头,看向小乔,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不可置信说道:
“夫……夫人……你感觉到了吗?孩子他们……他们动了!”
小乔正慢条斯理地品尝着一块枣泥山药糕,香甜软糯的口感让她满足地眯了眯眼。
听到周瑜的惊呼,她只是微微侧过头,瞥了他一眼,语气也是习以为常的平淡:
“激动什么呀……这两个小馋鬼,每次只要我一吃好吃的,尝到甜头,他们就跟知道似的,在里头你一拳我一脚地‘抢食’,动得可欢了,这都好几回了。”
“果真如此?”
周瑜的眼睛更亮了,覆在她腹上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他不再满足于手掌的感受,而是更加轻柔地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自己一侧的脸颊,连同耳朵,轻轻贴在了小乔圆润的肚子上。
小乔看着他这副专注又虔诚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轻笑出来,又拈起一块玫瑰酥,边吃边小声嘀咕,语气里满是揶揄:
“刚刚还说我幼稚……现在看看,是谁趴在人家肚子上,像个小孩子听新奇玩意儿似的?”
周瑜却对她的调侃置若罔闻,他全神贯注地倾听着。
隔着衣物和肌肤,那“咚咚”的胎动声,或轻或重,时急时缓,传入周瑜耳中,仿佛是世间最奇妙的鼓点。
他听得入了迷,嘴角的笑意越来越大。
“夫人,你听……”
他维持着侧耳倾听的姿势,语气带有属于音匠的光芒:
“这动静……颇有节奏。一下,两下,间隔分明,再一下……轻重错落,竟似有些音律的雏形。”
他抬起头,欣喜说道:
“看来,咱们的孩儿,日后会在音律上有些天赋。”
小乔咽下口中的糕点,好奇地问:
“可若他们以后长大了,偏偏不想学琴瑟笙箫,就爱舞刀弄枪,或者只爱读书画画呢?”
周瑜闻言,毫不犹豫地直起身,语气平静而包容:
“无妨。学不学音律,都随他们自己高兴。我只盼他们能平安健康地来到这世上,日后也能无忧无虑,按自己的心意过活,便是最好。”
小乔心中一暖,随即试探着问:
“那……若是他们以后,也想像他们的父亲一般,心怀天下,想要保家卫国,甚至……也要上阵杀敌呢?”
这个问题让周瑜沉默了片刻。
他脸上的轻松笑意稍稍收敛,眉头微微蹙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那是骄傲、不舍、担忧,以及某种更深沉的、属于大将与父亲的责任感交织在一起。
他缓缓直起身体,握住小乔的手,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错辩的坚定:
“若我孩儿日后真有此志,身为父亲,我自然……倍感骄傲。”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却依旧清晰:
“虽……心中万般不舍,深知其中艰险……但,我不会阻拦。”
他嘴角重新漾开一抹温柔的、带着些许无奈却又无比坦然的微笑:
“毕竟……他们的父亲,也是这般心气。为了心中所护之人、所守之土,舍身忘死,亦……身不足惜。”
“好了好了!”
小乔一听他最后那句“身不足惜”,心头猛地一紧,仿佛被针扎了一下,连忙打断他,语气急促中带着后怕与嗔怪;
“快别这般说了!家里……家里有你一个这般‘心气’、整日让我提心吊胆的,已经足够了!我可不想以后还要为他们日夜悬心!”
周瑜见她急了,知道自己失言,连忙凑近些,连声安抚,语气柔软:
“好,好,是公瑾失言,不说了,再也不这般说了。夫人放心,放心……”
他将小乔的手贴在自己心口,让她感受自己沉稳有力的心跳,目光诚挚地看着她:
“为夫定会珍重自身,为了夫人,为了孩儿,也为了肩上责任。我们一家人,定会平安喜乐,长长久久。”
小乔一听周瑜这郑重的承诺,心头那块压着的石头才算真正落了地,紧绷的肩膀也松弛下来,轻轻吐出一口气,咕哝道:
“这还差不多……”
可下一秒,她又倏地又亮起了新的光芒,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
她抓住周瑜的衣袖,语气里带着小小的兴奋:
“对了!公瑾,我差点忘了件大事!”
她拉过周瑜的手,一起覆在自己圆滚滚的肚皮上:
“咱们的孩儿们……这都快出来了,名字呢?都还没定下呢!”
周瑜被她这风风火火的样子逗得失笑,眼中漾开温柔的涟漪,反手握住她有些急切的小手:
“夫人,急什么?如今脉象虽稳,可终究隔着肚皮,不知是两位小公子,还是两位小千金,又或是一龙一凤。总得等他们呱呱坠地,看清了模样,再斟酌也不迟。”
“无妨嘛!”
小乔不依,轻轻晃了晃他的手,撒娇说道:
“我们可以先讨论讨论呀!就当是……闲聊嘛。你快说说,你心里头……可曾偷偷想过?”
周瑜看着她眼中的期待,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
他不再推辞,目光沉静下来,缓缓开口:
“自然是……想过的。在军务闲暇,或是夜深人静,思及夫人孩儿时,便会想。”
“那说来听听嘛!”
小乔催促着,身子不自觉地向他那边又靠了靠,期待他的回答。
可周瑜却没有立刻说出具体的字眼。
他的目光深情望着小乔美丽温婉的容颜上。
那眼神,深邃得如同藏着星海的夜空,又温柔得如同春水初融。
“我们的孩子……”
“是你我二人,于这纷乱世间,缘分交织、情意相许的延续。他们,是我们对未来的期盼,也是……希望。”
他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眸里竟微微泛起了一层水光,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可奈何……人生一世,如白驹过隙,实在太短。短到……让我觉得,无论怎样倾尽所有,似乎都无法全然表达出我对夫人的那份……珍之重之、铭刻于骨血的情意。”
小乔原本带笑听着,听到这里,鼻尖猛地一酸,眼眶也跟着热了起来。
她静静地望着周瑜,没有打断,只是更紧地回握住了他的手。
周瑜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灼灼,如同许下最郑重的诺言:
“所以,我私心里盼着……若有来世,轮回辗转,我还想……还能找到小乔你,再续前缘。”
“就像……就像我们从前约定好的那样……”
“来世,我为你弹一首旧曲。届时,无论你在何方,定能……寻到此音,找到我。而我也定能……在万千人海中,辨出属于你的气息。”
他将这个跨越时空的约定,与眼前最现实的期盼紧紧相连,目光无比清明而坚定:
“所以,夫人……”
“我们孩儿的名字,一个唤作‘寻’,另一个唤作‘音’——”
“周寻……和周音,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