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六。
神凰城的清晨，还带着一丝料峭的春寒。
一辆外面看起来普普通通，丝毫不起眼的青蓬马车，在十二名国公府护卫的簇拥下，缓缓驶向国子监方向。
车厢内，柳知絮正闭目养神，为接下来为期两天的会试做着最后的精神准备。
在她身旁，坐着一位身着青色侍女服的女子，怀中横抱着一柄长剑，正是化名为“小双”的顾清阑。
她虽作侍女打扮，但气质出尘，重新握住熟悉的秋水剑剑柄，脸上的表情自信而专注。
“夫人。”
顾清阑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迅速，“有情况！”
柳知絮闻言，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睁开眼，迅速挪动身体到了车厢后部的夹角处。
那里的车厢壁经过钢板加厚，防护力度超过其余位置，是为应对突发状况而专门打造的。
“有刺客？”
柳知絮顺利落座后，平静地问道。
顾清阑轻轻点头，她的耳朵微微一动，眼神锐利如鹰，短时间内已锁定了危险的源头。
下一刻。
“咻！咻！咻！”
尖锐的破空声，从街道旁一座酒楼的三层窗口处传来！
三支淬着幽蓝光泽的弩箭，呈品字形，撕裂空气，直奔车厢而来！
街上有刚好目睹这一幕的行人发出惊呼，离得近反应快的更是四散奔逃。
场面一片混乱。
然而国公府的护卫们却是不慌不乱，各司其职，四个方向的八人举盾护卫，剩余四人在队长的带领下直奔酒楼而去。
就在这时。
“铮！”
车厢内，一道清越的剑鸣声骤然响起，却又瞬间敛去。
一抹快到极致的银亮剑光，在车帘的缝隙中一闪而逝，干净利落。
“叮！叮！叮！”
三声清脆的金铁交击声，几乎同时响起。
那三支看起来势不可挡的弩箭，仿佛撞上一堵无形的墙壁，东倒西歪地无力坠落在青石板路上。
三分钟后。
“主母，三楼已人去楼空，酒楼并未开业，无其他线索。”
护卫队长回来后恭敬地说道。
“继续出发。”
柳知絮的声音从车厢内平静传来。
“是！”
马车重新出发，平稳地向前行驶，仿佛刚才什么也未曾发生。
“夫人。”
顾清阑将归鞘的长剑重新横放于膝上，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三支弩箭，力道和角度经过计算，即便我不出手，也无法击穿您刚才所坐位置的车壁。”
“原来如此……”
柳知絮睁开眼，神色平静无波，纤细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窗沿。
“他们不敢直接对我夫君动手，便只能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法子。”
“这次既是试探我身边的防护力量，也是一次警告。”
她唇边泛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先是看似规模宏大，实际却是一塌糊涂的舞弊案，接下来又是这么的小家子气的‘刺杀’。”
“夫君说的没错，这些人，不过是一群色厉内荏的鼠辈罢了！”
顾清阑不置可否，低声应道：“是，夫人。”
“小双。”柳知絮莞尔一笑，“有你在，我很安心。”
……
时间匆匆。
两天前的刺杀案，在京兆府和绣衣卫的大力追缴下，五名刺客尸体被找到。
似乎这场风波，到此结束。
三月初八，辰时。
国子监贡院，庄严肃穆。
共计一千名考生，汇聚于此，准备迎接决定他们命运的最终会试。
考场内，气氛凝重。
考生们的神态各异。
有像方舒、林源这般心中有底气，认为凭借真才实学必定可以脱颖而出的寒门士子。
他们此刻心无旁骛，眼神坚定，将此次视作鲤鱼跃龙门的机会。
也有如程晓一般的世家才女，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远处高台上那道清丽却威严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
自己不服气，憋着一口气要一决高下的目标，如今是高高在上的主考官，在那个男人的支持下，接下来将运筹帷幄，决断着所有士子的命运。
而经过了父亲劝说训斥的自己，却还需要在这考场中，为自己的过失奋笔疾书，证明与那些世家并无瓜葛。
如今的感觉，与其说是嫉妒，不如说是……一种望尘莫及的无力感。
“我现在不奢望证明自己比她强，只想证明自己是个被利用的‘傻瓜’……”
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杂念摒弃。
也有通过“颂文”和面试被破格录取的“聪明人”。
他们一个个正襟危坐，却都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着主考台上那两个人。
吴国公，李奕。
吴国公夫人，柳知絮。
李奕今日也换上了一身官服，大马金刀地坐在主考官的位置上，神色慵懒，仿佛对眼前这关乎无数人命运的国之大典提不起半点兴趣。
柳知絮端坐着，慧眼识英天赋自然运转下，台下千名考生，在她的感知中，化作了一团团浓淡不一，色彩各异的气息。
拥有妻子天赋的李奕，比柳知絮感知到的更多，还包括了不少考生强烈的心理活动。
所有人中，谁是真心为国还是投机取巧，心怀叵测，亦或是胸藏锦绣，在他眼皮底下，无所遁形。
这场考试，从一开始就不公平。
或者说，这才是女帝朱凰和李奕共同商议后想要的，真正的“公平”——对寒门士子倾斜，对真正有能力、愿意做事的人的公平。
至于试卷上的题目，答得如何，反倒成了次要的参考。
无数次眼神的交汇。
两人分别在自己认为可以的名字上画勾，最后统一汇总。
这场会试，不过是一场规模更宏大的“面试”，答卷只是走给全天下人看的面子流程罢了。
能否中恩科进士，早在他们踏入考场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
……
三月初十，申时。
为期两天的会试，宣告结束。
当最后一声锣响回荡在贡院上空时，所有考生都如释重负，不少人甚至瘫倒在座位上，面带虚脱。
成沓的试卷被封存，由专人送往明远楼，等待着考官们通宵达旦的批阅。
然而，在明远楼第三层的书斋内，李奕已经在一张雪白的宣纸上，写下了最后一个名字。
他吹了吹墨迹，将毛笔随手扔在一旁。
“都拟定了？”柳知絮端着一杯热茶走过来，两天的精神高度集中，让她也显出几分疲惫。
“嗯，搞定。”李奕将那份名单递给她，“四百零九人，不多不少。其中，寒门士子二百四十人。”
柳知絮接过名单，快速浏览了一遍，方舒、林源、程晓等人的名字，赫然在列。
“我现在就亲自送入宫中。”
李奕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神凰城的事，到此为止。我也该准备动身了。”
柳知絮眸光微动：“萧潇姐姐那边……”
“预产期是十六日，只剩六天了。”
李奕点点头，脸上带着一丝期待和温和，“我明日一早就走。顺便去宫里跟陛下打个招呼。”
“夫君，万事小心。”柳知絮上前，为他整理了一下略有褶皱的衣领。
“放心。”李奕握住她的手，“家里的事情都交给你了，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不要过于操劳。”
“嗯……”
……
皇宫，御书房。
当李奕经过通传，施施然走进来时，正看到黄婉儿手持一份急报，对御座上的女帝朱凰禀报着什么。
“……瀚海省急报，瓜州防线有小股西夷骚扰，镇守将军张启年率部反击，大胜，斩获颇丰。但奏报中，粮草辎重的消耗数目，却与出兵规模严重不符，其中差额巨大，且此地监察使六年间有两次出意外……”
“臣怀疑，瓜州地方官员与瀚海防线将领相互勾结，以战事为名，行贪墨之实，欺上瞒下，杀不愿同流合污的监察使，绝非近期所为。”
“若非此次奏报出现明显纰漏，极可能不会被发现……”
黄婉儿平静的奏报内容，却让御书房内的温度都似乎降低了些。
朱凰拿着奏报，凤眸中寒光闪烁，“又是贪腐，敢伸手边军的粮饷，还杀监察使，好……真是‘朕’的好臣子！”
“凰姐，这是拟录取的恩科进士的名字及排名，您这会儿……很忙？”
李奕好似没注意到御书房内的凝重气氛，施施然将手中的信封放到了黄婉儿手上。
“小奕，你来得正好！”
朱凰心念一动，将手中的奏折递了过来，“你能者多劳，当钦差跑一趟瀚海，节制总督瀚海省一切军政要务，可先斩后奏，彻查此案！”
“凰姐，这事儿我干不了。”
李奕安静听完，却是挑了挑眉，两手一摊。
“嗯？”
朱凰一愣。
“你是知道我是个顾家的好男人。”
李奕的回答理直气壮，没有半分迟疑，“我大老婆萧潇马上要生了，得立刻赶去草原陪她，这是天大的事，无论如何耽误不得。”
“所以。”
他看着朱凰，慢悠悠地说道，“要么，您另请高明。要么，不着急的话，就等我从草原回来后，再谈这事。”
“……”
御书房内，一片安静。
黄婉儿垂下头，努力当自己是一个透明人。
“你……”
女帝被他这番话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绝美的脸庞，错愕，薄怒交集。
最后，化为了深深的无奈，朱凰很想拍案而起，怒斥他藐视君上，不顾国事。
可她心里清楚，这个男人，从来就不是能用皇权和规矩束缚住的。
“小奕！”
朱凰缓了缓心情，努力用平和的语气说道，“国事为重！你现在有神兽坐骑，千里之遥不过一日之功……”
“在我这里，自家妻子的事，比国事重要。”
李奕直接打断了她，态度坚决。
然后，两人就这么对视着，谁也没再继续说话。
“陛下，息怒。”
最终，还是黄婉儿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温柔地语气开口说道，“国公爷心系家人，情有可原。瀚海省之事，也确实刻不容缓。或许……我们有两全之策。”
朱凰冷哼一声道，“讲。”
黄婉儿心思电转，迅速组织着语言：“吴国公夫人沈挽月，武功盖世，忠心耿耿，有她坐镇，足以震慑瀚海省任何宵小之徒。陛下可以下旨，从镇北军将沈都督召回，领钦差之职。”
“至于查案人手，”
她话锋一转，看向李奕，“此次恩科，不是刚为陛下选拔出一批可造之材吗？正好可以从中挑选几位心思缜密，有风骨的干才，组成调查组，随沈将军一同前往。”
“如此，既能历练新人，又能查明真相，有沈将军的武神实力兜底，也不怕那些贪官污吏敢动什么歪心思，一举数得。”
这个提议确实不错，让朱凰本就不多的怒气几乎消散殆尽。
“吴国公，如何？”
她看向李奕，眼神中带着一丝询问。
“黄相这个提议不错。”
李奕摸了摸下巴，缓缓点头，“我没意见。”
听闻此言，朱凰心里的最后一点郁结也散了。
“既然没意见，就赶紧滚！”
她看着李奕那副优哉游哉的模样，没好气地摆了摆手，故作气恼地斥道：“去草原，陪你家大老婆去！”
李奕嘿嘿一笑，拱了拱手：“谢凰姐体谅。”
……
三月十一日，清晨。
吴国公府后院，饱餐一顿后，听闻可以“回家”的神雕白风，明显兴致很高。
晨光熹微，给它一身洁白的羽毛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李奕拉着顾无双的手，走下台阶。
“你真的要跟我一起去？好不容易脱离通天塔那个牢笼，你没必要再去面对它。”
李奕轻声问道。
“我的过去，是需要彻底斩断的麻烦。”
顾无双轻轻摇头，安静地看着他，说出的话语，却是坚定不已，“真要闯通天塔，我在身边，可以帮到你。”
“好！”
李奕笑了笑不再多言，揽住顾无双的腰，纵身一跃，两人便轻盈地落在了神雕宽阔的背上。
“白风，走了，回黄金草原！”
“唳——！”
白风发出一声高亢的鸣叫，双翼猛地一振。
巨大的身影拔地而起，在送行的柳知絮注视下，向着北方的天际，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