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九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缠绵些。宫墙内的柳絮纷飞如雪,御花园的牡丹渐次吐蕊,然而这旖旎春色之下,涌动的却是另一番关乎前程与命运的暗流——新一轮的八旗选秀,即将拉开帷幕。
今年的选秀,因其牵涉到三位适龄皇子的嫡福晋人选,而格外引人注目。茶余饭后,各府邸的私密议论里,十三阿哥胤祥与十五阿哥胤禑的名字被反复提及。
“听说没有?万岁爷前儿个赏了十三爷一方上好的端砚,还过问了他近日的功课骑射。”
某位宗室福晋压低声音,对交好的夫人道,“敏妃娘娘去得是早,可这一去,倒让万岁爷记起了这个儿子。瞧瞧,四爷、九爷他们,不都明里暗里照应着?这门亲事,稳妥!”
另一位夫人捻着帕子点头:“正是这话。十三爷性子爽直,没什么弯绕,上头几位哥哥都处得不错。嫁过去,虽说眼下光景不算顶富贵,可长远看,是个有依靠的。”
“要我说,还是十五爷更炙手可热。” 旁边有人插话,语气里带着羡慕,“密贵人——哦,如今该叫密嫔娘娘了,上个月诊出喜脉,万岁爷龙颜大悦,当即就晋了嫔位,赐住永和宫正殿!这可是实实在在的盛宠!十五爷是密嫔长子,又到了年纪,这嫡福晋的位置,多少人盯着呢!”
永和宫正殿易主,密嫔王氏迁入,是近来后宫最引人瞩目的变动之一。
这位汉军旗出身的女子,容貌清丽,性情温婉,入宫多年虽不算最得宠,却一直圣眷不断。如今有孕晋位,掌管一宫主位,其子胤禑的行情自然水涨船高。
在许多朝臣看来,十五阿哥年纪尚轻,母妃正当宠,本人看着也规矩,与如今斗得如火如荼的诸位年长皇子无甚牵扯,正是联姻的“上佳之选”。
相较之下,十四阿哥胤祯的处境,就显得有些微妙甚至尴尬了。
“十四爷……” 提起这位皇子,夫人们交换的眼神便复杂许多,“德嫔娘娘还在景阳宫……虽说乌雅家还有些底子,可到底不同往日了。”
“岂止是娘娘禁足,” 有人摇头叹息,“听说十四爷性子愈发……前几日在演武场,为着点小事,差点跟人动起手来。还是八爷给劝住了。”
“唉,这婚事可怎么好?万岁爷不会……把那些门第高的,指给十四爷吧?” 语气里满是忧虑,仿佛那是指婚,而非恩典,倒成了烫手山芋。
这忧虑并非空穴来风。
德嫔失宠禁足,连带十四阿哥也似蒙上了一层阴影。母族势力不显,生母又获罪于君前,本人虽骁勇却略显莽撞,在诸多有意联姻皇室的权贵眼中,胤祯并非理想的东床快婿,甚至担心康熙为了安抚德嫔或平衡势力,将自家精心培养的女儿指婚过去,那才叫得不偿失。
---
景阳宫内,香烟依旧在佛像前袅袅升起,却似乎少了往日的沉静,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德嫔乌雅氏跪在蒲团上,手中的念珠捻动得比平日快了些。
经文念到一半,竟有些接续不上。
她不是没想过办法。禁足初期,她也曾试图递话、求情,甚至通过娘家传递悔过之意。
可那时康熙正在气头上,她谋害皇嗣(虽未遂)、戕害宫人、离间天家母子的证据被四阿哥胤禛和九阿哥胤禟查得明明白白,呈到御前。
铁证如山,她纵有巧舌如簧,也难扭转乾坤。康熙一道“禁足景阳宫,无诏不得出”的旨意,冰冷地斩断了她所有的幻想。
这一禁,就是经年。
起初是愤懑不甘,继而日夜忧惧,唯恐就此老死冷宫。后来,听闻密贵人晋嫔,入住永和宫正殿——那曾是她经营多年、一度风光无限的地方,如今换了新主,那份刺痛与屈辱,更是难以言表。
但德嫔终究是德嫔,能在后宫从宫女走到四妃之位,她骨子里的韧性远超常人。最初的混乱过去后,她开始冷静下来,蛰伏,观察,等待。
如今,机会的苗头终于出现了——小十四要娶嫡福晋了!
德嫔捻动佛珠的手停了下来。
她可以忍受景阳宫的清苦,可以忍受被昔日对手嘲讽,甚至可以忍受康熙的厌弃,但绝不能忍受因为自己的缘故,耽误了儿子的前程,尤其是婚姻大事!
这比直接拿刀戳她的心窝子还让她难受百倍。
小十四是她后半生最大的指望,他的福晋家世、品貌,直接关系到他将来的助力,甚至……那个她内心深处或许还不敢完全明言,却始终未曾熄灭的野望。
“娘娘,” 心腹嬷嬷乌苏里氏(这是乌雅家后来收买的人手)悄步进来,压低声音,“家里递消息进来了。”
德嫔精神一振,立刻起身:“快说。”
“隆科多大人……因为李四儿那个外室的事,触怒了万岁爷,被申饬了,还罚了俸,眼下在府里‘静思’呢。” 乌苏里嬷嬷语速很快,“宫里佟妃娘娘那儿,万岁爷也快两个月没去了。”
德嫔眼中精光一闪!隆科多!佟佳·隆科多!孝懿皇后的亲弟弟,康熙的表弟兼小舅子,佟国维的儿子,现任銮仪使兼正蓝旗蒙古副都统,圣眷正浓!他会因为一个外室女人彻底倒台?绝无可能!
别人或许看不清,但德嫔太清楚了。
她曾是孝懿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宫女,亲眼见过康熙对佟佳氏一族那种复杂而深厚的感情。孝懿皇后早逝,是康熙心中永远的痛与遗憾。
只要佟家不做出谋逆造反这等十恶不赦之事,康熙对佟家的宽容和眷顾,就会一直存在。所谓申饬、罚俸、闲居,不过是一时之怒,或是帝王平衡朝局的敲打。
待这股气过去,或是朝中需要佟家力量制衡时,隆科多重回权力中心,甚至更进一步,都是可以预见的事。
而康熙在处置了佟家之后,会做什么?以德嫔对这位帝王心性的了解,他很有可能会去一个地方——景仁宫,孝康章皇后和孝懿皇后的灵位所在之处。
去那里追思,去那里缅怀,去那里寻找一丝心灵的慰藉,或许,也会对佟家升起一丝补偿性的怜悯。
“嬷嬷,” 德嫔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但眼神却锐利如刀,“我们的机会,来了。”
“娘娘的意思是……”
“万岁爷对佟家,对孝懿皇后,那份情意是斩不断的。隆科多这事,看似是惩处,实则是万岁爷心里对佟家、对表妹那份旧情又在翻腾了。”
德嫔走到窗边,望着景阳宫外高墙分割出的一小片灰蒙蒙的天空,“这个时候,若有一个同样‘深切怀念’孝懿皇后,并且因此‘饱受煎熬、忏悔不已’的旧人,出现在万岁爷的视线里……你说,万岁爷会怎么想?”
乌苏里嬷嬷瞬间明白了:“娘娘英明!只是……我们如何让万岁爷‘看见’呢?景阳宫守备虽不如当初严密,可要传递消息到御前,尤其是指向景仁宫,难如登天啊。”
德嫔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靠我们自己自然不行。但有人可以。”
“娘娘是指……八阿哥?”
德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她并不喜欢胤禩,那个永远面带微笑、看似温润实则深不可测的八儿子。
小十四跟在他身后混,她起初是反对的,总觉得此人用心太过深沉,恐非良伴。
可如今,她被困景阳宫,胤禛与她形同陌路甚至隐有仇怨,其他皇子更是指望不上。小十四身边,竟只有这个胤禩,还能说得上话,也愿意提供些许助力。矮子里面拔将军,她也只能捏着鼻子暂时认了。
“是他。也只有他,现在有理由,也有能力,帮小十四,也就是……帮本宫。”
德嫔缓缓道,“乌雅家虽然势弱,但这么多年在宫里经营的人脉,尤其是那些包衣世家,盘根错节,总还有些用处。
你去,通过老关系,把胤禩手下几个能在御前或景仁宫附近说得上话、走得动路的人,给我摸清楚。不用多,一两个关键位置的就行。”
“奴婢明白。” 乌苏里嬷嬷心领神会。
德嫔转身,看向佛龛,双手合十,低声道:“接下来,就需要一件……能让万岁爷‘睹物思人’,且‘必然起疑查证’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