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九年初秋,天高云淡,风清气爽。
自打御准的旨意颁下,九阿哥胤禟便如同卸下了一层无形的枷锁,连眉梢眼角都透着久违的松快。
离了京畿那处处是规矩、时时有眼睛的地界,连空气呼吸起来都仿佛格外自由几分。
庞大的车队离开了最后一座隶属顺天府的驿站,正式踏入直隶地界,放眼望去,官道两旁不再是整齐的田垄与村落,开始出现大片未开垦的草甸、起伏的丘陵和远方黛青色的山峦轮廓。
“总算是出来了!”胤禟骑在一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西域良驹上,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对并辔而行的塔娜笑道。
阳光下,他俊美的脸上神采飞扬,“在京里这些年,除了随驾去木兰围场,何曾有过这般自在的时候?不用想着早朝,不用应付那些虚头巴脑的应酬,更不用看某些人整日乌眼鸡似的斗来斗去。”
塔娜今日也换下了繁复的京装,穿着一身茜红色滚银边的蒙古式骑装,长发编成利落的发辫,戴着顶小巧的镶嵌绿松石的帽子,英姿飒爽。
她闻言也笑了,笑容比在京时更加明媚洒脱:“可不是么!在府里虽好,可总觉得四面都是墙。还是这外边敞亮!天大地大,想去哪儿便去哪儿。爷,咱们可说好了,这一路可不许催着赶路,定要让我好好松快松快!”
“那是自然!”胤禟一扬马鞭,指着前方,“看见没,那边山脚下似乎有片果林,颜色瞧着像是山丁子熟了。咱们先去探探?给乌灵珠摘点尝尝,那果子酸甜,捣出汁来她定喜欢。” 他提到女儿,语气不自觉地又柔了几分。
塔娜眼睛一亮:“好主意!自打生了乌灵珠,我也许久没亲手摘过野果了。张嬷嬷,秦顺儿!” 她回头对跟在后面的奶嬷嬷和管事吩咐,“你们带着车队沿着官道慢慢走,在前头十里处的河滩平地扎营。我与爷去去就回。”
“嗻!福晋放心,奴才们定会看好格格,稳妥行进。” 管事秦顺儿连忙躬身应道。
胤禟也对自己的侍卫统领吩咐了几句,留下大部分护卫随车队保护,只带了四五个身手最好的轻装简从跟着。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同时轻夹马腹,两匹骏马便如同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朝着那片点缀着红点的果林疾驰而去,将大队人马和规矩暂时抛在了身后。
这第一次的“偷溜”玩耍便收获颇丰。不仅摘了满满两皮囊的山丁子,胤禟还发现了几棵野梨树,虽不大,但果实金黄,香气扑鼻。
塔娜更是眼尖,在一片灌木丛里找到了晚熟的覆盆子,红艳艳、水灵灵,吃得两人唇齿留香。回来的路上,还顺手射了两只肥硕的野兔。
晚间在河滩扎营,篝火燃起,烤兔肉的香气混合着野果的清新弥漫开来。
胤禟亲自将山丁子捣碎滤出果汁,又混了些温水和一点点蜂蜜,用小银勺一点点喂给眼巴巴看着的乌灵珠。
小家伙尝到那酸酸甜甜的陌生味道,先是皱了下小眉头,随即眼睛一亮,咂吧着小嘴,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抓阿玛手里的勺子,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看吧,咱们乌灵珠也喜欢这野趣!” 胤禟得意地对塔娜道,又喂了女儿一口。
塔娜正用小刀削着野梨,闻言笑道:“喜欢是喜欢,可明日咱们再去别处玩,这小家伙怕是又要眼巴巴看着咱们走了。”
果然,接下来的几日,胤禟和塔娜将这“玩心”贯彻到底。他们像是要把在京中错失的自在时光都补回来。
一日路过一片开阔的草场,秋草虽已微黄,却仍厚密柔软。胤禟见猎心喜,对塔娜道:“许久没好好赛一场马了,在京里最多在校场跑跑圈子,憋屈得很。这儿地势平,也没人,咱们比比?”
塔娜眉梢一挑,露出草原女儿的好胜心:“比就比!爷可别说我欺负您!”
“哟呵,口气不小!”胤禟大笑,“那就以那边那棵孤树为界,谁先到谁赢!彩头嘛……输的人今晚给赢的人捶背揉肩,如何?”
“一言为定!”塔娜爽快应下,一抖缰绳,身下枣红马如同火焰般窜了出去。
“嘿!耍赖!”胤禟笑骂一声,催动白马急追。
两匹马在秋日旷野上尽情奔驰,蹄声如雷,卷起草屑飞扬。胤禟骑术精湛,塔娜更是人马合一,一时间竟难分伯仲。最后几乎同时触及树干,惹得跟随的侍卫们轰然叫好,也不知该算谁赢。
“算平手!”胤禟喘着气,额上带着薄汗,眼睛却亮得惊人,“不过福晋这骑术,当真了得!爷服了!”
塔娜脸颊微红,近些年在京中安逸生活习惯了,气息也有些急促,闻言扬眉笑道:“爷承让!不过既是平手,那彩头……”
“互捶!”胤禟接得飞快,两人相视,不由同时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草场上传出去老远。
又一日,途经一处丘陵,听当地带路的向导说林中有鹿群出没。胤禟的狩猎瘾又上来了。
“秋日的鹿最是肥美,鹿血酒也补人。咱们去碰碰运气?打到了晚上加餐,给乌灵珠炖点嫩嫩的鹿肉糜吃。”
塔娜自然无不应允。两人带着弓箭,悄无声息地潜入林中。
胤禟眼力准,耐心足,很快发现了一小群正在溪边饮水的马鹿。他屏息凝神,张弓搭箭,只听“嗖”的一声,箭矢破空,一头雄鹿应声而倒。侍卫们发出低低的欢呼。
塔娜也没闲着,她用更轻巧的弓箭,射中了两只肥嘟嘟的野雉。“晚上烤鹿肉,再用这野雉炖汤,给乌灵珠下面条。”她提着猎物,脸上是满足的笑容。
然而,他们这边玩得风生水起,欢声笑语,却苦了被留在马车里的“小留守”——乌灵珠。
头两天,小家伙还算给面子。马车宽敞平稳,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摆满了各色新奇玩具。车窗挂着细竹帘,既能通风又能看到外面移动的风景。
乌灵珠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常常趴在车窗边,看得目不转睛。嬷嬷丫鬟们也变着法子陪她玩。
第三天,当胤禟和塔娜又一次兴致勃勃地准备去探索据说一片极美的“野栗林与野葡萄沟”时,乌灵珠的好脾气似乎用尽了。
“乖囡囡,阿玛和额娘去给你找甜甜的栗子和葡萄哦!栗子炖鸡可香了,葡萄汁酸酸甜甜,你肯定喜欢!”
胤禟临行前,照例趴在车窗边,亲了亲女儿粉嫩的脸蛋,语气欢快得像去春游。
乌灵珠看着阿玛额娘一身利落打扮,神采奕奕,也咧开小嘴笑了,伸出小手抓了抓阿玛垂下来的辫梢,嘴里“啊、啊”地应着。
可当马车再次启动,爹娘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而窗外又是千篇一律缓缓后移的树林土坡时,新鲜感迅速消退。
她玩了一会儿阿玛昨日给她用草茎编的小蚱蜢,在地毯上爬了几圈,便觉得无聊起来。
“啊啊……”她朝着车门方向爬去,嘴里发出含糊的呼唤。
奶嬷嬷张氏连忙将她抱回来,柔声哄道:“格格乖,爷和福晋去给格格找好吃的了,很快就回来。咱们来看布书好不好?这上面有花花,有鸟鸟……”她翻开一册柔软的布质图画书。
乌灵珠瞥了一眼,不感兴趣地推开。她又爬向车窗,扒着窗沿努力往外看,可除了树还是树。
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头越升越高。乌灵珠开始变得焦躁。她不肯好好坐着,总要往车门边凑。
丫鬟拿出会呱呱叫的木质小青蛙,她拍开;摇动色彩鲜艳的拨浪鼓,她扭过头;甚至把她最喜欢的、嵌着小铃铛的软布绣球放到她面前,她也只是烦躁地推到了一边。
“啊!啊!” 她的叫声变得急促,小眉头紧紧皱着,开始用力拍打身下的地毯,小脚丫也蹬来蹬去。
“格格这是想爷和福晋了。” 丫鬟秋云小声道,脸上带着担忧。
张嬷嬷叹了口气,她何尝不知?可爷和福晋进了山,哪是那么容易回来的?
她试着将乌灵珠抱在怀里,轻轻哼唱起蒙古的摇篮曲,手指着窗外飞过的一群麻雀,“格格看,小鸟鸟飞飞……”
若是往常,乌灵珠或许会被吸引。可今日,她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她挣扎着要从嬷嬷怀里下来,一下来就又朝车门爬,固执得像头小牛犊。
被嬷嬷再次抱开后,她终于忍不住了,小嘴一瘪,眼圈瞬间红了,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
不是嚎啕大哭,而是那种受了天大委屈般的、无声的抽泣,小肩膀一耸一耸的,泪水迅速打湿了胸前的衣襟,看得人心都揪了起来。
“哎哟,我的小祖宗,可不兴这么哭啊!” 张嬷嬷心疼坏了,连忙拍抚,“嬷嬷的心肝儿,不哭不哭,爷和福晋马上就回来了,给你带好多好多甜甜的果子……”
丫鬟们也围上来,有的拿帕子轻柔拭泪,有的摇铃铛,有的做鬼脸,可往日百试百灵的方法今日通通失效。
乌灵珠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流,哭得小脸通红,鼻尖都红了,任谁抱都不肯,只伸着小手,执拗地指着车门方向,嘴里发出破碎的、委屈的呜咽。
嬷嬷无法,赶紧叫来跟着马车的小太监小喜子:“快去前面问问,跟着爷的侍卫有没有传话回来?爷和福晋大概何时能归队?”
小喜子一溜烟跑去找了车队前头的侍卫打听,不一会儿苦着脸回来,压低声音禀报:“嬷嬷,问了,山里的侍卫刚传了信鸽出来,说那野栗林在深山坳里,路不好走,野葡萄藤都缠在老树上,爷和福晋采摘得正起劲呢,估摸着……还得一两个时辰才能下山……”
“一两个时辰?!”张嬷嬷眼前一黑。看着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祖宗,再想想还要等那么久,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丫鬟们更是急得团团转。秋云试着拿了一块乌灵珠平日最爱的奶糕递到她嘴边:“格格,吃糕糕,甜甜的……”
乌灵珠看也不看,小手一挥,奶糕差点被打飞。
她哭得开始打嗝,泪眼朦胧地望着车门,仿佛在质问:阿玛呢?额娘呢?为什么还不回来?是不是不要乌灵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