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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泪堆叠血块。苏明远刚从城墙上安抚灾民回来,他将城北高地陆昭从金陵运来的粮食布帛分给灾民。总算暂时平息了这场风波。

此刻他正伏在案前,眼底密布红丝。

指尖划过那本染血的厚册。“四月八日,东坝毁桩三根;廿十日辰时,临湖仓霉粮三百石充抵新粮……”

金银交割,一笔笔染着民脂民膏的血污。最后落款,一枚刺眼的三爪火焰瞳印痕,灼得苏明远心头发烫。

旁边摊着水蝎子按着血指印的画押口供,纸面上散着血腥气。陆安送来的红花油纸包,被苏明远用匕首挑开一个口子,刺鼻味道充斥室内。

他想起王婉晴“流产”那夜,空气中诡异的腥气。

王相府的管家王福…王婉晴的亲叔父。

苏明远提笔,饱蘸朱墨,手腕似铁铸,笔锋破空般锐响。

笔落惊风雷,他将数月查证的条条罪孽,尽数罗列:

“其一,霉粮充好,私换官粮,祸国殃民,罪不容诛!

其二,毁堤蓄水,置万千黎民于鱼腹,酿此滔天巨灾,人神共愤!

其三,截杀义商陆震,杀人灭口,天理难容!

其四,勾连匪徒,构陷骚乱,动摇国本,其心可诛!”

书成,杀伐之气如刀出鞘。

“来!”

苏明远掷笔,墨点溅落。亲兵甲胄碰撞声踏碎雨夜而来。

“两份!”

他左手抓起厚册与供词,连同那油纸包——右手猛地用力,“嗤啦”一声,从身上官袍下摆撕下一块细软绸布。

珍而重之地将那包堕胎药粉仔细包裹三层。塞进盛放账册、供词的铁皮匣,咔嗒一声落锁。

另一份,则是誊写工整的控诉书要件副本。

“这个!”苏明远将沉甸甸的铁皮匣猛拍在亲卫手中,“八百里加急!昼夜不停!直送京中礼部侍郎赵之大人处。赵之系宗政公心腹门生,负责暗中接应。驿站换马不换人。途中若有闪失,”他眼神扫过窗外无边的雨夜。

“提头来见!”

“喏!”亲兵怀抱铁匣,如捧千斤熔岩,转身撞入泼墨暴雨。

“这个!”他又将另一份副本拍在苏全的胸口,声音压得更低,如利刃割过喉管,“走水路!换小舟!绕官道!避开所有耳目!陆安,你武艺高强,跟着苏全同去!亲呈宗政公,要快!”

苏全用力一点头,陆安将文书紧紧藏入衣襟暗袋,两人的身影鬼魅般融进后门更浓的黑暗。

去往京城的途中,夜色如墨,细雨如织。苏全与陆安弃马换舟,沿着一条荒僻的野河支流悄然潜行。小船破开水面,只余下细微的“哗啦”声。

行至一处芦苇丛生的狭窄河湾,两岸陡峭,黑黢黢的山影压得人喘不过气。

芦苇丛中窜出几条黑影,几条舢板堵住去路。

“此河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你脑袋!”为首一个提着大刀的汉子,声如洪钟,震得芦苇叶子簌簌作响。身后几个喽啰也挥舞着棍棒,凶神恶煞。

只见苏全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掏出他那本从不离身的紫檀木包金小算盘,另一只手,竟还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本巴掌大的账册。

他指尖在算盘上“噼啪”一阵脆响。然后,他看向那领头的劫匪头子,声音清晰平稳,如同在汇报府中采买:

“这位好汉,容老朽算算。”

他清了清嗓子,语速不快不慢:

“其一,尔等拦路抢劫,按《启朝律》卷七章三款,劫掠官文信使,罪加一等,当处斩立决。”

算珠“啪”地一拨。

“其二,若动手,”他目光扫过陆安按在刀柄上的手,又看看劫匪手里的豁口大刀,“刀剑无眼。老朽观好汉体格健硕,若不幸被砍断一臂,汤药费、后续生计补偿……嗯,保守估计需二十两。”

再“啪”地一拨。

“若是不幸丢了性命,”他的指尖在账册上某行点了点,“一口薄棺、安葬费、抚恤家中老小……嗯,十两。”

“噼啪!”最后一颗算珠归位。

苏全那眼睛在昏暗光线下,竟透出一种洞悉世情的“诚恳”:

“合计风险成本:三十两雪花银。”

他话锋一转,指向他们船后方隐约可见的另一条稍大的货船轮廓:

“反观后方那条粮船,满载新米。按市价,少说值百两。且押运者不过寻常商贾护卫,风险远低于我等。”

苏全摊了摊手,语气里满是“专业建议”的循循善诱:

“好汉,您看……这买卖,划算吗?老朽建议,不如……改劫那条商船?利润更高,风险可控。”

劫匪头子举着豁口大刀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横肉抽搐着,绿豆小眼瞪得溜圆。他身后的喽啰们也面面相觑,一脸懵圈,手里的兵器都忘了挥舞。

其中身后一人说道:“老大,这……这家伙说的……好像……有点道理?我们来这,两条人命,才给了二十两……”

劫匪头子脑子嗡嗡作响,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喃喃道:“……三……三十两?百两?……这……这……”

就在这劫匪被“精算报告”震得三观动摇陷入短暂逻辑混乱的当口——

苏全猛地扭头,冲着被这“精算退敌”骚操作惊呆的陆安,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吼:

“陆安!还愣着作甚?我的智谋只够算账!打架的活计——该你了!”

这一嗓子,如同平地惊雷。陆安仿佛还沉浸在刚才的账目核算中,被吼得一个激灵,霎时回神。

“啊?哦!!”陆安如梦初醒,低吼一声,腰间长刀“锵啷”出鞘!寒光乍现,如同暗夜中撕裂乌云的闪电。他身形如猛虎下山,刀光横扫——

“噗嗤!”

“啊——!”

几声短促的惨叫,紧接着落水声响起。

那几个还在掰着手指头算“三十两”和“百两”哪个更划算的劫匪,根本没反应过来,便已被打翻栽入河水中。

小船驶离,前方水面恢复了平静。

陆安收刀入鞘,看着远处水中被打败正扑腾的水匪,又看看旁边正慢条斯理收起算盘、仿佛刚才只是算了笔买菜钱的苏全,嘴角抽动了一下。

“你这家伙……贯爱装老,也不过就四十出头,还自称老朽,不过,也真他娘的是个人才!”

苏全掸了掸衣襟上沾染的血迹声音依旧平稳:

“耽误行程半刻钟,衣服染血,费二厘皂角,损耗约等于无……罢了,继续赶路。”

小船轻快地划过水面涟漪,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翌日黎明,天刚擦亮,压抑数日的澶州城门洞开……

城门、市集、灾民营前贴着巨大的白布告示。

“此前骚乱,乃贼官赵某勾连三河恶匪,受京城巨奸指使,蓄意为之。”

“其罪一:为谋私利截杀金陵商会长陆震。”

“其罪二:受命毁堤,致水患延绵,百姓流离。”

“其罪三:偷换霉粮,祸乱民心国本。”

“今元凶伏诛,昭告百姓。贼官赵某、匪首陈涛,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两颗布满血污惊恐圆睁的头颅被高高挂起。雨水从断颈处淌下。

原本惶惶不安的灾民们,骤然死寂。无数双眼睛盯住那两颗血淋淋的脑袋,看向那血泪控诉的告示。惊愕之后,是火山喷发般的怒吼。

“杀千刀的!”

“原来如此!是赵狗官和陈涛那奸贼害我们!”

“苏大人替我们做主了!”

群情汹涌。多日积压的怨气被这血淋淋的真相点燃。瞬间转为对贼子的切齿痛恨和对官府的沸腾拥戴。民心之火,熊熊燃起!

千里之外的殿梁城内,一场更为隐秘的政治风暴,已悄然酝酿——

细雨蒙蒙,阁老胡同深处。

赵之府邸后厅。烛火通明。宗政毅须发皆白,端坐上首,神色沉静。

赵之与几位目光如炬的御史言官分坐下首,气氛凝重。桌案上摊开着苏明远遣人日夜兼程送来的密匣。

赵之面露喜色开口:“妙哉!明远心细如发,以附件为障眼法,令宵小徒劳追逐送往老师处的虚招。真正关键的证据,早已悄无声息转至我手。此乃棋高一筹,真是一柄斩妖除魔的利剑!”

老御史指着摊开的血册副本,“毁堤害民,截杀富商。换赈灾粮获利,构陷流民之乱,王福这条老狗,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谋害自家侄女嫁祸于人。更兼堕胎药粉、私通匪类之罪证!此獠不诛,天理难容!”

“仅凭此,恐还不够。”宗政毅面色幽深。他的手指轻点血册最后一页,“此虽为王福罪证,其爪牙赵某、水蝎子陈涛等人亦已伏诛。然‘京城巨奸’指向含混,澶州告示所言,尚不足撼动王忧国这棵盘踞京城多年的参天大树。其根基,仍在朝堂。”

“恩师之意是……”赵之眼中精光一闪。

须借这滔天民怨,点起朝堂烽火。”宗政毅眼神陡然锐利,“赵之,你即刻联络都察院清流。将此血册证据,摘录精华,上联名血书。我们的弹劾,要分四步,层层递进:

“一,攀附其管家王福之罪,责其治家无方、纵恶祸国!此为牵连。

“二,清算其新政旧账,劾其刚愎自用、乱法构陷!此为攻讦其政。

“三,直指其府邸流出毒药戕害侄女,攻其纲常沦丧、人伦尽失!此为诛心。

“最后,再以澶州‘京城巨奸’之语留白,引而不发,让陛下与朝臣自行联想!此为绝杀!”

“妙!”赵之一拍大腿,“恩师英明!将王福之罪攀附于王相之身,以其新政酷吏旧账佐证其‘失德、乱法’,再以戕害亲族血脉之毒为其压上最后一根稻草。纵然他树大根深,此番联名弹劾风潮,亦足以动摇其根基。”

宗政毅眼中算计更深,“将澶州告示苏明远‘揭破京城巨奸指使’一句,隐去具体名姓,于奏本结尾处点出——‘澶州有司,冒死揭此惊天巨网冰山一角!若深究细查,恐非一人一门可独力为之。伏惟陛下圣心裁决。’留此半句,方是真正的杀人。”

书房内群情激愤,几位饱受新党打压的清流老臣眼中燃起熊熊怒火。

一封封措辞峻厉引据铁证的弹章,在宗政毅的亲信门生笔下迅速誊录,盖上联名印信。

一只只信鸽,悄然融入殿梁城四通八达的街巷,将这埋葬王相的毒焰引信,遍布京中。

宗政毅端起冷透的残茶,眼睑低垂,将最后一丝精光藏于眼底:

“困兽已入局……接下来,只看这棋盘,如何落子了。”

当京城的政治棋局悄然布定。信鸽扑棱棱落在三司条例司官署不起眼角落的鸽房。

时任条例司属官的苏明澈迅速解下鸽腿铜管,倒出用蜡密封的细卷。这条例司隶属于新党,苏明澈在此位为官已半年有余。

在紧闭门窗的书房内,就着微弱的烛光展开密信。他身体微微发抖,是震惊更是难以抑制的狂喜。

“好!好!兄长!好一记绝杀!我这个‘卧底’也该‘反水’了。”

苏明澈猛一击掌,声音亢奋。随即烧掉密信。

他起身,从后院角门闪出,七拐八绕,敲开了藏身于阁老胡同深处的清幽小院门扉——

宗政毅正缓缓放下最后一页纸。他的目光落在苏明澈脸上。

“明澈,”宗政毅的声音稳如泰山,“王忧国此人,阴狠狡诈胜过百头豺狼!”

宗政毅的手拍在红木椅扶手上,发出闷响。震得烛火摇晃,阴影在他的脸上明灭跳动。

“明澈,你身在条例司……已是风暴之眼,漩涡之心。凶险远胜澶州千里血火!”

话音刚落——

夜空中炸开一缕青烟,正是王相府方向。

苏明澈脸上的狂喜瞬间冻结,那青烟信号他再熟悉不过——是相府最高等级的紧急召应,非塌天之祸不致如此!

宗政毅的眼睛骤然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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