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凉城并非寻常意义上的繁华都城,它更像是一座巨大无比的、为战争而生的堡垒。城墙高阔,以巨大的青黑条石垒成,墙体上布满刀劈斧凿与箭簇留下的斑驳痕迹,沉默地诉说着无数次攻防血战。城内街道宽阔,却少见精致的楼阁亭台,多是实用至上的石屋、营房、工坊与仓库。空气中弥漫着炭火、皮革、马粪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合成北凉独有的粗粝气息。
徐骁将林知文一行人安置在城内一处相对僻静、但守卫森严的院落,并未多做寒暄,只留下一句“先生可自便,但有所需,告知管事即可”,便匆匆离去,显然军务繁忙。
次日清晨,天色未明,低沉的号角声便已如同苏醒巨兽的呼吸,回荡在整座北凉城上空。那声音苍凉而悠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律令意味。
林知文推开院门,立于阶前。王语嫣、师妃暄、王初冬、守真四女亦先后走出,显然都被这北凉特有的“晨曲”所引。
“去城外大营看看。”林知文言简意赅。欲知北凉,必观其军。
无人阻拦。出示了徐骁留下的令牌后,他们很顺利地登上了北面的一段城墙。朔风如刀,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放眼望去,城外是一片更加开阔的平野,此刻,正有无数黑点如同蚁群般汇聚、移动,最终形成一个个森严庞大的方阵。
那里,便是北凉铁骑的核心——凉州大营。
即便相隔数里,那股冲霄而起的肃杀之气,已扑面而来,令人心神俱震。
众人运极目力,凝神观瞧。
只见校场之上,烟尘滚滚。骑兵队列纵横驰骋,变幻不定。时而如利箭突进,蹄声如雷,卷起漫天黄沙;时而如弯月合围,马蹄交错间,刀光闪烁成一片冰冷的金属森林;时而又分散穿插,人马如一体,在狭小空间内做出种种匪夷所思的规避与反击动作。
动作整齐划一,精准得如同机械。每一个骑兵脸上都毫无表情,唯有眼神冰冷锐利,如同他们手中出鞘的半截马刀。他们的控马之术已臻化境,人马气息相连,奔腾冲刺间,那股一往无前、碾碎一切的意志凝聚成形,仿佛能撕裂前方任何阻碍。
“好一支虎狼之师!”王语嫣轻声赞叹,她虽不习兵事,但也看得出这支骑兵令行禁止、配合无间,个体勇武与整体战阵完美结合,实乃天下罕见的精锐。
师妃暄按剑而立,眼中闪过一丝见猎心喜的锋芒。这支军队的“势”,凌厉无匹,让她周身剑意都隐隐受到激发,想要与之较量一番。
王初冬与守真则微微蹙眉。她们感受更深的是那几乎凝成实质的煞气与死意。这片校场之下,不知埋葬了多少枯骨,才能孕育出如此酷烈的军阵之气。
林知文默默看着,眉心的文魄光华内敛,却以一种超越视觉的感知,细细体会着这支铁骑的“气”与“神”。
悍勇,毋庸置疑。那股百战余生的铁血意志,是北凉立身的根本,足以令任何对手胆寒。
但,看久了,他那平静无波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几不可察的凝重。
他看到了那无匹悍勇之下,潜藏的东西。
杀气过重,盈不可久。
这支军队的“气”,如同一柄被反复捶打、淬炼到极致的利刃,锋芒毕露,吹毛断发。然而,过刚易折。那凝聚到极点的杀气与死意,在赋予他们恐怖摧毁力的同时,也在不断反噬着他们自身的心神与生机。
他“看”到,许多老兵眼底深处那难以磨灭的疲惫与麻木,并非身体之累,而是心神长期处于杀戮与紧绷状态下的损耗。他们的气血奔腾看似旺盛,实则内里已显虚浮,如同不断透支的灯油。这种状态,短期爆发出极强的战斗力,但难以持久,尤其是在面对势均力敌的长期消耗战时,更容易从内部崩断。
更重要的是,这股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杀伐之气,固然能震慑敌人,却也……排斥生机,隔绝文华。在这股煞气笼罩之下,天地间原本流转的平和文气几乎被驱散一空,使得此地成为一片精神的“荒漠”。长期处于此等环境,士卒心性易趋暴戾,难以感受文明教化之温润,于长远发展,于根基稳固,实为隐患。
“王爷的兵,很厉害。”林知文忽然开口,声音平静。
不知何时,徐骁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依旧是那身旧战袍,背负双手,望着校场上操练的儿郎们,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与……一丝深藏的复杂。
“先生看出了什么?”徐骁转过头,目光如电,看向林知文。他何等人物,自然听出了林知文言外之意。
林知文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王爷可知,世间最锋利的刀,该如何保养?”
徐骁眉头微挑:“勤加磨砺,以血淬之。”
“磨砺与淬血,可使其锋。”林知文缓缓道,“然,若只知磨砺淬血,不知以油滋养,以鞘藏锋,则此刀必脆,易崩其口,甚或……伤及持刀之人。”
他伸手指向校场上那冲天而起的煞气:“北凉铁骑,便是这样一柄天下无双的利刃。其锋,无可匹敌。然,杀气盈天,刚不可久。将士心神长期浸染此等酷烈之气,如弦久绷,终有断时。此非士卒不勇,实乃……其‘气’有缺。”
徐骁脸上的骄傲之色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肃穆。他并未反驳,因为林知文所言,正是他内心深处隐约察觉、却无法清晰言明,更难以解决的隐忧。北凉铁骑能横扫四方,但也伤亡惨重,许多老兵即便活下来,也往往心性大变,难以融入平常生活,这便是“杀气反噬”的体现之一。
“先生以为,当如何?”徐骁的声音低沉了几分。
林知文目光再次投向那肃杀的军阵,文魄微光流转,仿佛在推演着某种可能。
“刚柔并济,方是长久之道。杀伐之‘刚’,需以文华之‘柔’来调和滋养。非是削弱其锋,而是强健其‘魂’,使其锋芒更韧,更能持久。”
他转过身,看向徐骁,眼神澄澈而坚定:“文道或无法立刻让北凉铁骑多斩几颗敌酋,但或可使其……少折损几分元气,多留存几分根基。此利,不知王爷可愿一观?”
徐骁沉默地看着林知文,又看了看校场上那些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儿郎,良久,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
“如何观?”
“请王爷予我三百士卒,十日之期。”林知文平静道,“无需精锐,寻常即可。”
徐骁眼中精光一闪,盯着林知文,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最终,他点了点头,只吐出一个字:
“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