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学舍,姜泥盯着《诗经》上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眼眶微红。
当她轻念出这句时,体内那道与生俱来的剑胚竟发出清越鸣响。
原本嘈杂的学堂瞬间寂静,所有蒙童惊恐地望着她桌上震颤的笔洗。
守真和尚破天荒踏入学堂,不念佛号,只以狮子吼轻诵《心经》。
剑鸣渐化春雨,女孩在袅袅余音中又哭又笑,终于读懂了什么是“杨柳依依”。
***
晨光熹微,穿过学舍支摘窗上糊的桑皮纸,在青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浮动着墨锭研磨开后的松烟气息,混杂着孩童身上特有的、带着皂角清甜的暖意。蒙童们高低不一的诵读声,像一群刚离巢的雏雀,叽叽喳喳,充满了略显杂乱的生机。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姜泥坐在靠窗的位置,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手指却有些用力地捏着书卷的边缘。她面前的《诗经》翻到了《小雅·采薇》那一页,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一行墨字上——“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学堂里很热闹,有孩子在偷偷交换糖渍梅子,有孩子在用毛笔给书上的插画小人添上胡子,还有的干脆趴在桌上,对着阳光哈出一团团白气。这些鲜活的声音和动作,此刻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离她很远。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八个字。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她在心里默念,舌尖仿佛尝到一种莫名的酸涩。离去的时候,杨柳的枝条是那样轻柔地摇曳着,依依不舍……是怎样的离别,配得上这样温柔的景色?她努力去想,脑海中却只有西楚王宫破碎前的混乱影像,是母后将她塞进密道时冰凉颤抖的手,是颠沛流离路上永远填不饱的饥饿,是北凉王府初入时,那些或怜悯或审视的目光。没有杨柳,只有凛冽的风和漫天的尘。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让她有些喘不过气。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发红。她不能哭,在这里,没有人会因为想起故国而同情一个亡国公主,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
她用力眨了眨眼,想把那湿意逼回去,嘴唇微微翕动,几乎是无意识地,将那八个字极其轻微地念出了声。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地。
然而,就在那“依依”二字吐出的瞬间——
“嗡!”
一声清越的鸣响,毫无征兆地从她体内迸发!
那声音不像金石,更似一道极细却极锐利的电光,骤然划破了学舍内嘈杂的空气。并非通过耳朵听见,而是直接震荡在每个人的心魂深处。
紧接着,她面前那张老旧木桌上的青瓷笔洗,毫无来由地开始剧烈震颤,里面的清水荡开细密的波纹,撞在瓷壁上,发出急促而清脆的“叮叮”声。那搁在笔山上的毛笔,笔毫也无风自动,轻微地颤抖着。
满堂的雏雀之声戛然而止。
所有的诵读、嬉闹、小动作,都在这一刹那停滞。孩子们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姜泥,投向她那桌上正在“自作主张”发出声响的笔洗。有几个胆小的,已经吓得缩起了脖子,往邻座的伙伴身后躲去。学堂里落针可闻,只有那笔洗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悸的震颤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姜泥自己也愣住了。她感觉到丹田气海深处,那道自她懂事起便存在的、一直安静蛰伏的、冰冷而锐利的东西,此刻正如一条苏醒的小龙,不安分地扭动着,发出渴望震颤长空的嗡鸣。是那道与生俱来的……剑胚!
它似乎被那句诗,被那诗中蕴含的、她尚且无法完全理解的愁绪与温柔,给触动了。
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只知道自己的身体里跑出了奇怪的声音,引来了所有人的注视。她下意识地想要压制,想要那嗡鸣停止,可那剑胚却像是找到了宣泄的渠道,反而更加活跃,清鸣之声愈发急促、锐利,带着一种初试啼声的骄狂与不安。
桌上的笔洗震颤得更加厉害,仿佛下一刻就要跳将起来,摔个粉碎。
就在这无形的锋锐之气几乎要割裂满室空气,孩子们惊恐的目光即将化为尖叫的刹那——
一个高大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学舍门口。
是守真和尚。
他今日未披那件耀眼的锦斓袈裟,只着一袭寻常的灰色僧衣,却依旧掩不住那份宝相庄严。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先诵佛号,甚至没有看那些惊慌的孩童一眼,他的目光,直接落在了孤立无援、面色发白的姜泥身上。
下一刻,他开口了。
声音并不洪亮,没有雷霆万钧之势,却低沉、浑厚,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纯铜铸就,带着一种奇异的、抚平躁动的力量。他诵的不是别的,正是《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这不是寻常的诵经,而是蕴含了佛门无上神通——“狮子吼”的真意。音波凝而不散,如春风化雨,又似暖阳融冰,丝丝缕缕,精准地环绕住姜泥,以及她体内那道正在撒野的剑胚。
那清越急促的剑鸣,撞上这醇和厚重的诵经声,如同野马撞上了缰绳。初时,剑鸣似乎还想反抗,发出几声更加尖锐的嘶鸣,但在那连绵不绝、充满慈悲与智慧的经文声中,它的戾气与躁动被一点点洗涤、化解。
守真的声音平稳而持续:“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剑胚的清鸣,渐渐低了,慢了。那锐利如剑锋划破空气的声音,开始变得柔和,像是被无形的手轻轻抚平了所有棱角。嗡鸣声不再刺耳,反而带上了一种奇特的韵律,与那诵经声悄然相和。
尖锐的嘶鸣,化作了淅淅沥沥的春雨,滴落在心田;又像是风吹过竹林,叶片相互摩挲,发出沙沙的轻响。
姜泥怔怔地坐在那里。
体内的躁动平复了,那剑胚不再横冲直撞,而是如同被驯服的灵兽,温顺地蜷缩回原处,甚至传递出一种慵懒而舒适的暖意。守真大师的诵经声,像温暖的泉水,包裹着她,洗涤着她方才因恐慌和回忆而紧绷的心神。
而就在这时,在那袅袅不绝的诵经余音中,在那仿佛春雨润物般的剑鸣和声里,她脑海中一直盘踞不去的、关于离别的混乱而痛苦的画面,奇异地淡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清晰的、温柔的意象:
那是西楚御花园的湖畔,春光正好,垂柳如丝,嫩绿的枝条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拂过水面,漾开圈圈涟漪。母后穿着淡雅的宫装,站在柳树下,笑着对她招手,那笑容温暖而明亮,没有一丝阴霾……
不是血与火,不是冰冷与颤抖。
是杨柳。
是依依。
原来……这就是“杨柳依依”。
不是凄风苦雨,不是生离死别,而是离别发生时,天地间依旧存在的美好与温柔,是留存于记忆深处、足以慰藉漫长孤寂路途的一抹暖色。
两行热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她白皙的脸颊滚落,滴在泛黄的书页上,洇开小小的、湿润的圆。
可她的嘴角,却不受控制地,一点点向上弯起,形成一个带着泪水的、无比真实的笑容。
她又哭又笑,像个真正的、找到了心爱之物的小女孩。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触摸着书页上那“依依”二字,仿佛在触摸那段刚刚在心底复苏的、带着柳叶清香与母后体温的记忆。
她终于,读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