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符破碎,朱印隐现。
那短暂的死寂,比雷霆咆哮更为压抑。空气中弥漫着破碎能量残余的焦灼气息,更弥漫着一种被撕开伪装后的难堪与凛然。远处观望的道士们,许多已面无人色,不敢再看那悬坐空中的天师,更不敢去深思那朱印背后所代表的意味。
赵宣素,这位执掌道统、言出法随的当代天师,脸上那万古不变的淡漠,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纹。并非惊慌,也非愤怒,而是一种极细微的、仿佛精密仪器出现偏差般的凝滞。他低垂的眼帘缓缓抬起,目光第一次真正地、毫无保留地落在雷池中那个勉强站立、摇摇欲坠的白衣书生身上。
那目光,不再视其为蝼蚁草芥,而是将其放在了某种需要对等审视的位置上。
“好一个‘民贵君轻’。”赵宣素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空渺,多了一丝沉凝,“好一个文胆破妄。”
他并未对那暴露的朱印做出任何解释,仿佛那无关紧要,又或许,在他心中,天道之下,皇权亦不过是其中一环,不足为道。他的关注点,依旧在“道”本身。
“然,尔等以人心代天心,以文气乱天序,终究是歧路。”他缓缓说道,同时,宽大的道袍袖口再次无风自动。
这一次,他并未引动龙虎山气运,而是自那袖中,取出一物。
那并非金铁,亦非玉石,而是一卷古朴的卷轴。卷轴不知由何种材质织成,呈现出一种温润如玉、却又流光溢彩的奇异质感,似布非布,似绢非绢,其上隐有云霞纹路自然流转,散发出一种古老、浩大、不容亵渎的气息。
卷轴缓缓展开,并非向下,而是悬浮于赵宣素身前,自行横向铺开。
画卷之上,并非山水人物,亦非符箓篆文,而是一片混沌初开、清浊分判的意境。在画卷中央,隐约有一尊看不清面容、却宝相庄严的仙人虚影,身着九色云霞法衣,手持一支光芒万丈的玉笔,笔锋所指,并非描绘,而是带着一种裁定善恶、判定生死的无上威严!
尤其是那仙人虚影的眼神,冷漠、空无,仿佛囊括了整个宇宙的规则,视万物为刍狗,正透过画卷,直接凝视着林知文。那目光,比之前的血符威压更加纯粹,更加直接,直指本心,拷问神魂!
《云锦降真图》!
离阳皇室秘藏,相传乃初代天师飞升之时,感天道规则而绘,后赐予赵氏皇族,作为镇国气运之物。此图并非杀伐之宝,却能引动一丝天道本源意志,专破“妄念”,诛杀“异心”。在其面前,任何与既定天道规则相悖的信念、思想,都会受到最根本的质疑与冲击,直至道心崩溃,自我否定。
“此图所示,方为天道正朔。”赵宣素的声音如同画卷中传来的天籁,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顺之者昌,逆之者……心陨。”
话音未落,那画卷中的仙人虚影,手中玉笔微动。
并无光华射出,但林知文却猛地一震!
他感到自己刚刚稳固下来的文胆,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并非力量的冲击,而是规则的否定!他心中所坚守的“民贵君轻”,他所倡导的北凉文道,在这一丝天道本源意志的审视下,仿佛成了最大的“妄念”,最该被清除的“异端”!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虚弱感与自我怀疑,如同毒草般疯狂滋生。文胆的光芒再次急剧黯淡,甚至开始出现不稳的迹象。他赖以支撑的信念基石,正在被动摇!
这才是最可怕的攻击!杀人诛心!
林知文脸色惨白,汗出如浆,身体剧烈颤抖,几乎要再次跪倒。他紧咬着牙关,牙龈都已渗出鲜血,凭借顽强的意志死死支撑,不让自己那刚刚凝聚的文胆彻底碎裂。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那画卷中的天道意志同化、侵蚀,仿佛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告诉他:你错了,你的道是歧路,是邪说……
就在他的精神防线即将彻底崩溃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幅画面,如同最后的闪电,劈开了他混沌的识海——那是北凉边民在田垄间直起腰,擦去汗水,望向那片由文气催生出的、微弱却顽强的青苗时,眼中闪烁的光芒!那是对“生”的渴望,是对“希望”的守护!
那不是妄念!那是真实不虚的人心!
“啊——!”
林知文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如同困兽最后的挣扎。他猛地抬起右手,将食指伸入口中,狠狠一咬!
指尖破裂,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
他不再去看那《云锦降真图》,不再去对抗那虚无缥缈的天道意志。他将全部的心神,所有的信念,都凝聚在那滴饱含他文胆精血与不屈意志的血珠之上!
然后,他伸出滴血的手指,向着那悬浮的、散发着浩大天道威严的《云锦降真图》,凌空虚划!
他以血为墨,以魂为笔,以这龙虎山巅为纸,书写他最后的答案!
每一个字落下,都仿佛耗尽他一丝生命本源,他的脸色愈发苍白,身形摇摇欲坠,但那眼神,却燃烧着决绝的光芒。
血珠在空中凝而不散,随着他指尖的移动,勾勒出一个个殷红的、带着悲壮气息的文字:
“圣——人——无——常——心——”
当这五个字出现的刹那,那《云锦降真图》猛地一震!画卷中的混沌气流似乎停滞了一瞬,那仙人虚影冷漠的目光,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波动!
林知文不管不顾,继续书写,血珠不断从指尖渗出:
“以——百——姓——心——为——心——”
最后一个“心”字落下!
“轰!!!”
一股远比之前文胆破妄时更加纯粹、更加本源、仿佛源自人族诞生之初便存在的浩大意念,自那七个血字之上升腾而起!这意念,不属于任何个人,不屈服于任何权威,它代表着的是苍生黎民的集体意志,是流淌在血脉中最朴素的生存与繁衍的渴望!
这七个血字,如同七柄燃烧的利剑,悍然撞向了那《云锦降真图》!
没有能量的剧烈爆炸,只有一种无声的、理念层面的终极碰撞!
“咔嚓……咔嚓嚓……”
一阵细微却清晰无比的碎裂声,自那画卷之上传来!
只见画卷中央,那尊宝相庄严、代表着天道规则的仙人虚影,其法相之上,竟凭空出现了无数道细密的裂纹!那裂纹迅速蔓延,如同冰面被重击,瞬间布满了整个虚影!
那支光芒万丈、裁定善恶的玉笔,其笔锋竟也黯淡了几分!
仙人法相,皲裂!
《云锦降真图》的光芒骤然一暗,那浩大的天道威严如同潮水般退去,画卷变得有些黯淡,甚至边缘处出现了些许卷曲,仿佛受到了某种不可逆的损伤!
“噗——!”
赵宣素身形微不可察地一晃,悬坐的蒲团都荡漾开一圈涟漪。他脸上第一次失去了所有血色,虽然瞬间恢复,但那短暂的异样,已说明他与这心神相连的至宝,同时受到了反噬!
他死死地盯着那七个正在缓缓消散的血字,又看向那法相皲裂的《云锦降真图》,最后,目光落在那个因为耗尽心力、终于支撑不住、单膝跪地、以手撑扶才能不倒下的白衣书生身上。
眼中,终于不再是淡漠,也不是审视,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震动,以及一丝深藏的、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茫然。
天道……人心……
究竟何为顺?何为逆?
林知文以血书写的答案,似乎在这龙虎山巅,在这道门圣地,留下了一个天道也无法轻易磨灭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