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k小说 通过搜索各大小说站为您自动抓取各类小说的最快更新供您阅读!

十月廿五,辰时三刻。

扬州城的清晨,薄雾如纱,尚未完全散去。平日里熙攘喧闹的府前大街,此刻却笼罩在一片异样的肃静之中。秋风卷着几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府衙门前那对饱经风雨、面目已有些模糊的石狮子脚下。石狮沉默地蹲踞,仿佛也在屏息凝视着今日不同寻常的开场。

扬州府衙那两扇平日只开中门、今日却八字敞开的黑漆大门前,气氛森严得令人窒息。二十名精挑细选出的禁军悍卒,身披明光铠,腰挎横刀,如同二十尊冰冷的铁像,分立大门两侧及台阶上下。他们目不斜视,身形挺拔,唯有按在刀柄上的手,指节微微凸起,透露出随时可能爆发的力量。阳光初升,照在锃亮的甲片上,反射出刺目的寒光,与门楣上那块“扬州府正堂”的旧匾额形成一种无声的对峙。空气中弥漫着铁锈、皮革和一种紧绷的肃杀气息,压得路过远远窥视的百姓,连大气都不敢喘。

手持烫金请柬、盖有府衙或行宫印信的公文、或是特制腰牌的人们,从不同的方向,怀着各异的心思,陆续汇聚至此。顾老先生在家仆的搀扶下,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熨烫得极为平整的深蓝直裰,银白的胡须在晨风中微动,面色沉凝,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李公紧随其后,一身半旧的藏青文士衫,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扫过周围的环境。漕帮的赵老把头今日特意换上了一身压箱底的褐色暗纹绸衫,虽因年迈而步履有些蹒跚,却竭力挺直了微驼的脊背,那双看惯了大风大浪、如今已有些浑浊的老眼,望向洞开的府衙大门时,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有期待,有忧虑,更有一种见证历史的凝重。

府衙内部,戒备之森严更甚于外。从大门通往西侧“度支房”所在的独立院落,沿途所有岔路口、月洞门、回廊转角,皆有全副武装的禁军把守。他们如钉子般钉在原地,目光如鹰隼,审视着每一个通过者的面孔与腰牌。往日在此处办公、算盘声不绝于耳的户房、仓房胥吏书办,今日全被暂时“请”到了东跨院喝茶休息,整个西院仿佛被剥离出来,只为此事而存在,空旷中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寂静。

“度支房”原是府衙存放钱粮账册的库房之一,是一间面阔五间、进深三间的挑高堂屋,青砖铺地,梁柱粗壮。今日,里面堆积如山的旧档卷宗已被暂时移走,显得异常空旷。正中央,摆放着一张几乎与房间等长的巨大紫檀木长案,木质黝黑发亮,桌面光可鉴人,足以并排展开数本大账。长案两端,各设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一端的主位空置——那是留给今日名义上的主持者,知府张廷玉的。另一端,设一张规制略低、但同样考究的官帽椅,是协理核查的新科探花林锦棠之位。长案两侧,则各设三张圈椅,是为顾老、李公、赵老把头等几位咨议准备。而在长案正对面,靠墙的位置,整齐摆放着一排普通的榆木椅子——那是留给今日的“客人”,云霞庄一方的。

此刻,“度支房”内光线尚显昏暗。高高的窗户上糊着半旧的明纸,透进朦胧的天光。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墨锭、灰尘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防虫药草混合的复杂气味。几名禁军士兵正在做最后一次,也是最彻底的检查。他们用长杆仔细探查房梁的每一个角落和椽子的缝隙;用特制的薄刃检查每一块地砖是否松动、是否有夹层;甚至将沉重的长案和每一张椅子都抬起来,查看底部和榫卯处。秦校尉亲自带着人,用银针和几样气味奇特的小瓶药水,检验着刚刚送来的茶水与几样简单的茶点。

林锦棠今日换上了一身较为正式、更显稳重的石青色云雁补子官服,头戴乌纱,早早便到了“度支房”。她并未落座,而是静静站在门口,晨光勾勒出她清瘦而挺直的侧影。她看着士兵们一丝不苟地执行检查程序,目光沉静如水,指尖却在宽大的袖袍中微微收拢。她知道,从踏入这间屋子的那一刻起,每一句对话,每一个眼神,甚至每一次呼吸,都可能成为这场无声战役的转折点。秦校尉检查完毕,走到她身边,压低声音:“林大人,里里外外,都查过了,干净。”

林锦棠微微颔首,目光投向院门方向。晨雾正渐渐散开,秋阳的光芒开始变得清晰有力。时辰,快到了。

巳时正。

一阵沉稳而清晰的脚步声自院外传来,打破了“度支房”内压抑的寂静。扬州知府张廷玉,准时出现。

他今日的装扮,颇耐人寻味。并未穿着簇新的官服,而是换上了一身半旧、颜色已有些发暗的绯色云雁补子常服,乌纱帽也显得略有岁月痕迹。他神色肃穆,步履沉稳,每一步都仿佛丈量过,与平日里那副温煦圆滑、八面玲珑的模样判若两人。甫一进门,他并未立刻走向主位,而是先对着主位虚空一揖,仿佛向那无形的“朝廷法度”或“公主谕令”致意,随即转身,向已等候在此的林锦棠及几位咨议拱手,声音不高,却清晰可闻:

“殿下信重,诸位贤达不辞辛劳,亲临督检。下官身为扬州父母,漕运弊生,亦有失察之责。今日核查,关乎漕运清浊,商民期许。下官定当摒弃一切杂念,全力配合林探花与诸位,务求过程公正,结果清明,以孚朝廷之望,安百姓之心。”

这番话,姿态放得极低,将自身置于“配合”、“待查”甚至“待罪”的位置,言辞恳切,几乎无可挑剔。顾老等人微微颔首,神色稍缓。林锦棠亦拱手还礼,目光平静地迎上张廷玉的视线:“张大人过谦了。今日核查,乃为厘清事实,辨明是非。有大人主持,诸位前辈监督,下官协同,必能去伪存真。”

寒暄落定,众人各自归位。张廷玉在主位坐下,林锦棠于另一端落座,顾老、李公、赵老把头等人亦依次坐于两侧。长案对面那一排椅子,依旧空着。

空气再次凝固,只剩下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和屋内几人几乎微不可闻的呼吸声。等待,如同拉满的弓弦。

巳时一刻。

院外传来一阵略显杂乱、迟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了。

首先踏入“度支房”的,是一个年约五旬、面团团似富家翁的胖子,身着簇新的宝蓝色绸缎长衫,外罩一件玄色暗纹马甲,头戴同色瓜皮小帽,脸上堆着谦卑又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惶惑与悲戚。此人正是云霞庄目前实际的主事者,钱有财的远房表兄,大掌柜金福。

他身后,跟着一个身形瘦削、面容清癯、眼神却透着精明与不安的中年文士,正是云霞庄的总账房先生(亦是那夜林虎在钱府瞥见之人)。再后面,是两名副账房,以及三个年轻力壮、却神色紧张的小伙计,每人怀里都抱着厚厚一摞、以蓝布包裹、用麻绳捆扎得严严实实的账册。那账册堆积起来,被小伙计们吃力地搬到长案一端预留的空地上,顷刻间便垒起半人多高的小山,散发出浓重的陈年纸张与墨汁的气息,仿佛将时间的尘埃和无数隐秘的交易都凝固在了其中。

金大掌柜一进门,目光飞快地扫过屋内端坐的众人,尤其在张廷玉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交换极其短暂而隐晦),随即脸上便绽开更加殷勤而惶恐的笑容,对着长案后的众人便是深深一揖,几乎要弯到地上:

“草民金福,携云霞庄上下管事、账房,拜见张青天张大人,拜见林青天林大人,拜见诸位德高望重的老爷!” 他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颤抖,“庄主不幸,遭逢大难,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老主母又…又新近仙逝,庄内群龙无首,人心涣散,如覆巢之卵,风雨飘摇。今日奉召前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请大人、老爷们放心,云霞庄虽遭变故,不敢有违王法。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打开账房,任凭查验。只求…只求青天大老爷们明察秋毫,能…能还云霞庄一个清白,给我家下落不明的庄主、新丧的老夫人…一个交代啊!” 说到动情处,他眼眶发红,声音哽咽,身后的账房伙计们也配合地低下头,做出悲戚惶恐状。

这番话,情真意切,姿态卑微至极,将一个“突遭变故”、“弱势无助”、“但求清白”的商户形象塑造得淋漓尽致,极易博取不明内情者的同情。

张廷玉神色不动,只抬手虚扶了一下,语气平淡:“金掌柜不必多礼。今日核查,乃例行公事,亦是为厘清漕运实情。云霞庄既为行业翘楚,更应配合,以为表率。诸位请坐。” 他指了指对面靠墙的那排榆木椅。

“是是是,谢大人体恤。” 金大掌柜连连称是,带着手下人小心翼翼地在对面坐下,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腰背挺直,如同等待审判的囚徒。

“账册可都带来了?” 张廷玉例行公事般问道。

“带来了!全带来了!” 金大掌柜连忙示意,小伙计们将账册上的蓝布解开,露出里面一本本装订整齐、封面标注着年份和类别的账册,“回大人,这是敝庄自景和十八年元月起,至今年九月止,整整七年又九个月的总账、各分号往来流水细账、历次进货出货的原始货单存根、缴纳各项税银的官府税票凭证副本…全数在此,一本不缺,一页不少!请大人、林大人、诸位老爷…详加勘验!”

核查,在一种看似平和、实则暗流汹涌的气氛中,正式开始。

按照事先约定与公主定下的章程,由林锦棠主导提问核查,张廷玉与几位咨议旁听监督,并可随时插言质询,云霞庄一方负责解释说明。核查先从最基础、也是最繁琐的近年货物流水、税银缴纳开始对起。

金大掌柜与总账房显然对此早有预料,且准备极为充分。面对林锦棠清晰而冷静的提问,他们应答如流,配合默契。哪年哪月,从苏州织造局或杭州绸庄购入上等丝绸多少匹,单价几何,总成本多少;通过哪家船行、哪支船队承运,运费若干;运至淮安或徐州分号后,售予哪些老主顾,售价多少,利润几何;依据售价,应缴纳的市舶税、门摊税、牙税若干,税票存根编号为何…一笔笔,一项项,竟能与他们带来的原始货单、税票副本,乃至府衙户房调出的部分存档存根大致吻合。即便偶有细微的时间差、数额尾差,他们也能迅速给出看似合理的解释——“途中遇雨耽搁两日,市价已有浮动”、“部分货品以物易物,未完全折算现银,故流水有差”、“当时记账伙计笔误,后已更正,此为更正后账页”云云。

时间在算盘的噼啪声、账页翻动的沙沙声、以及一问一答的平稳语调中,悄然流逝。日头渐高,阳光透过高窗,在青砖地上投下移动的光斑,空气中的浮尘在光柱中缓缓舞蹈。

屋内的气氛,却并未因这看似顺畅的核查而轻松,反而愈发沉闷,甚至…有些压抑。顾老、李公等人起初还听得极为认真,不时拿起手边的算筹或亲自翻阅几页账册核对,眉头却随着核查的深入越皱越紧。这些明账,记录之详尽,勾稽之严密,表面逻辑之自洽,几乎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像是一本经营数年、历经风雨的商号账簿,倒像是一份精心编纂、用于应付检查的完美范本。可他们一时之间,竟抓不住任何实实在在、足以一击致命的破绽。挫败感与隐隐的烦躁,开始在一些人心中滋生。

张廷玉端坐于主位,神色依旧平静,偶尔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揭开盖子,轻轻吹去浮沫,抿上一小口。他的目光大多数时候落在眼前的桌面,或偶尔扫过正在翻动账册的林锦棠,眼底深处,那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紧绷,似乎正在随着时间推移,而悄然放松一丝。他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靠向椅背,显出几分“尽在掌握”的从容。

林锦棠却并未显出丝毫急躁。她一边冷静地听取对方的解释,一边以惊人的速度与专注,翻阅着面前几本被她特意挑出的、涉及几个关键时间段和敏感货物种类的分号账册。她的脑海中,飞速比对着周安事先帮她整理好的、从暗账上抄录下的那些“异常”记录——时间、货物代号、数量、以及那触目惊心的“实际重量”与“账面损耗”之间的巨大鸿沟。

午时初刻。

当又一次关于某批茶叶损耗的“合理”解释在耳边响起后,林锦棠合上了手中一本厚重的“景和二十年分号总录”,清脆的声响在安静的屋内显得格外清晰。

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望向对面额角已渗出细密汗珠、却仍强自镇定的金大掌柜,声音清晰,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金掌柜,方才所对账目,暂且记下。本官现有一问,关乎景和二十年八月,贵庄一笔大宗进货。”

她顿了顿,翻开手边另一本早已准备好的分号细账,指尖点在其中一行:“账载,景和二十年八月初九,贵庄苏杭分号,从‘沈记绸庄’、‘王记织坊’等处,一次性购入上等‘湖绉’、‘杭绸’共计三千匹。账载成本价为…纹银五两每匹,总成本一万五千两整。然则,”

她抬起眼,目光如清澈的冰泉,直视金大掌柜骤然收缩的瞳孔:“据本官查访户部存档、苏杭两地当年市易司月度奏报,以及数位仍在世的老绸商回忆,景和二十年夏秋之际,苏杭一带虽偶有蚕丝小恙,但上等湖绸杭绉的市价,最高不过四两二钱,普遍则在四两上下浮动。贵庄这每匹五两的进货价,高出当时市价近两成有余。此为其一。”

“其二,” 她不等对方反应,手指向下滑动,“同一笔货物,账载运输损耗高达…百分之十二。按三千匹计,便是损毁了三百六十匹上等绸缎。价值…一千八百两白银。”

她将账册轻轻推向长案中央,让两侧的顾老等人也能看清:“本官不解。请金掌柜解惑:第一,贵庄为何要以明显高于市价近两成的价格,大宗购入这批绸缎?是沈记、王记与贵庄有特殊契约,还是另有隐情?第二,这批货走的是哪条漕路?途经何处?遭遇了何等罕见的风浪、触礁、或火灾事故,竟导致高达百分之十二、远超寻常水准的巨量损耗?第三,如此巨额的货损,按照行规及贵庄一贯做法,必会向承保的保险行或负责运输的漕帮索赔。请问,索赔文书、保险行勘验记录、赔付款项凭证…何在?”

三个问题,如同三支淬毒的连珠箭,支支射向明账最脆弱、也最可能隐藏猫腻的“高价进货”与“异常损耗”这两处要害!尤其是将“高价”与“高损”联系起来质问,更暗示了一种可怕的可能性——虚增成本,虚报损耗,套取巨额银两!

金大掌柜脸上的肥肉不受控制地抖动了几下,原本堆满笑容的脸瞬间有些僵硬。但他不愧是经营云霞庄多年的老手,迅速镇定下来,扯动嘴角,努力维持着那谦卑惶恐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已显得十分勉强:

“林…林大人明鉴,您…您真是心细如发,体察入微。” 他先奉承一句,争取思考时间,“关于这进货价…唉,说来也是无奈。那年头,苏杭的丝绸行情,确如大人所言,普通市价是不高。但…但敝庄与沈记、王记乃是三代相交的老主顾,那年他们几家碰巧都遇到些难处,资金周转不灵。钱庄主…念及旧情,不忍见老友落难,便…便以稍高于市价的价格,吃下了他们一批存货,实则是…是帮扶之意。商道之上,也讲究个情义二字,您说是不是?”

他偷眼看了看张廷玉,见对方神色如常,心下稍安,继续道:“至于这损耗…唉,提起此事,草民至今心有余悸!那批货,走的是运河淮安段。大人知道,淮安段素有‘九曲十八湾,暗礁如鬼门’之说。那年秋汛来得又早又猛,水流湍急浑浊。有两艘装载绸缎的货船,夜间行船,不慎…不慎擦碰了水下暗礁!虽未当场沉没,但船底破裂,舱内进水,等奋力抢滩靠岸,已有大半绸缎被河水浸泡,色泽尽毁,形同废料!此事…此事漕帮的弟兄们,尤其是赵老把头应当知晓!” 他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一直沉默旁听的赵老把头。

赵老把头眉头早已拧成了一个疙瘩,闻言,抬起昏花的老眼,盯着金大掌柜,声音沙哑而缓慢:“景和二十年秋汛…淮安段水鬼滩、老龙背那几处,确是出了几起事故,沉了两条运粮船,还撞坏了一条官船。不过…”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老夫记得清楚,那年秋汛出事上报的货船里,有徐州‘广盛隆’的粮船,有镇江‘永昌号’的瓷器船…可唯独,没有听说是运绸缎的船出事!而且,” 他翻开自己带来的一本泛黄的旧笔记,“云霞庄在淮安段报过险、老夫经手或知晓的,景和十九年秋,有一批徽州茶叶因舱内受潮报了部分损耗;景和二十一年春,有一船景德镇瓷器因颠簸碎了十几件…但这景和二十年秋,绸缎大批浸毁…老夫,毫无印象!”

金大掌柜脸色“唰”地一下白了,总账房先生连忙躬身接口,语速加快:“赵老前辈!赵老前辈怕是年事已高,记…记岔了年头!是景和十九年秋,敝庄有一批茶叶在淮安段因舱门未关严受潮,报了损耗。景和二十年秋,确实是绸缎!保险行的理赔记录…因时隔数年,庄中又连遭变故,文书档案混乱,一时…一时难以找寻齐全。但…但确有此事!千真万确!船老大姓刘,叫刘大桨,现在…现在或许还在运河上跑船,可以找来对质!”

顾老将手中的茶盏重重一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苍老的脸上满是愠怒:“进货价可谓‘念及旧情’,损耗之事却空口无凭!仅凭你一句‘船老大可找来对质’,便要取信于人?那刘大桨现在何处?可能立刻找来?若找不来,或找来所言与你不同,这百分之十二、价值一千八百两的损耗,莫非就要凭空认下?金掌柜,商贾之道,诚信为本!如此含糊其辞,岂是‘知无不言’的态度?!”

李公也冷哼一声,接口道,他年轻时曾做过几年绸缎生意,深谙其中门道:“金掌柜,莫要再砌词狡辩!老夫且问你,即便真有触礁进水,绸缎浸湿,只要抢救及时,烘干整理,虽有品相折损,何至于全数报废,报损百分之十二?除非是整船沉没!再者,你云霞庄做这么大生意,货船岂会不买足水险?如此大额货损,保险行岂会不仔细勘验、留存详细文书?一句‘文书遗失’,便能搪塞过去?依老夫看,你这分明是说不清道不明,恐有以次充好、虚报损耗、套取银钱之嫌!”

这话极其尖锐,直指核心——做假账套现!屋内的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点。

金大掌柜与总账房脸色惨白,额上冷汗涔涔而下,连连摆手,声音都带了哭腔:“不敢!万万不敢!顾老爷、李老爷明鉴!敝庄…敝庄向来守法经营,童叟无欺,怎敢做那等伤天害理之事!实在是…实在是…”

眼看对方阵脚渐乱,一直沉默的张廷玉,忽然轻轻咳嗽了一声。

这一声咳嗽并不响亮,却像是一道无形的指令,瞬间让慌乱的金大掌柜等人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声音戛然而止,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主位。

张廷玉放下茶盏,脸上露出一抹沉重而痛心的神色,目光扫过金大掌柜,又看向林锦棠与几位咨议,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林大人,顾老,李公,赵老…诸位所言,皆在情理之中,切中要害。” 他先肯定了质疑的合理性,姿态极高,“金掌柜,事到如今,你还要一味遮掩吗?”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严厉:“云霞庄近年损耗率偏高,本官在任上,亦早有风闻!只道是钱掌柜经营手法独特,或是…运输途中确有难处。如今公主殿下亲自主持核查,林大人与诸位贤达火眼金睛,当庭质询,你竟还支支吾吾,拿不出确凿凭据!你让本官,让诸位,如何信你?!”

他顿了顿,声音又转缓,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诱导:“若真有难言之隐,或是…庄中某些宵小之辈,欺上瞒下,背着钱掌柜与你们这些管事,做了手脚,贪墨银钱,做了假账…此刻说出来,当着林大人与诸位清流的面,或许…还能为云霞庄留下一线生机,为钱掌柜减轻几分罪责!若再一味遮掩,妄图蒙混过关,恐非但救不了云霞庄,反而会害了钱掌柜,害了庄中上下数百口人啊!”

这番话,堪称官场语言之艺术的典范!表面上是在严厉斥责金大掌柜,站在核查一方施压;实则巧妙地将“问题”的性质,从“云霞庄系统性造假、可能涉及更严重罪行”,引导向“下头人欺上瞒下、个别贪墨”的层面;更暗示了“此刻坦白可从宽”的出路,为惊慌失措的金大掌柜等人,指明了一条看似可行的“退路”——抛出几个替罪羊!

金大掌柜何等精明老辣,岂会听不出弦外之音?他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如释重负与狠绝交织的复杂神色,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漂来的木板!

“扑通!”

金大掌柜猛地从椅子上滑落,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青砖地上!他身后的总账房、副账房、乃至小伙计,也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哗啦啦跪倒一片!

“张青天!林青天!诸位老爷!草民…草民有罪!草民失察!草民…糊涂啊!” 金大掌柜以头抢地,咚咚作响,涕泪横流,声音凄厉悔恨,“大人明鉴!庄主…庄主他近年身体一直欠佳,时常卧床,庄中一应大小事务,多…多是交予我等打理。庄主信任我等,我等却…却未能恪尽职守,御下不严!定是…定是下头某些黑了心肝的管事、库头,还有…还有外头勾结的船行、保险行的人,欺我等忙于事务,疏于核对,欺钱庄主卧病在床,不明外情!他们…他们串通一气,抬高进价,虚报损耗,中饱私囊!做下了假账,蒙蔽了主家!草民…草民虽未直接参与,却有失察纵容之罪!罪该万死!求大人开恩,求老爷们明察啊!”

他哭得情真意切,悔恨交加,将所有的“问题”一股脑儿推给了虚无缥缈的“下头人”、“外头人”,自己则成了被蒙蔽的、负有领导责任的“失察者”。总账房等人也跟着磕头如捣蒜,附和哭诉,将场面渲染得一片悲戚混乱。

长案两侧,顾老、李公等人眉头紧锁,面现怒色,显然对这种“弃卒保车”、“避重就轻”的伎俩极为不满,却又一时难以直接拆穿。张廷玉则微微垂目,端起茶盏,掩饰着嘴角一丝几不可察的、如释重负的弧度。

林锦棠冷眼看着这出精心排演的戏码,心中寒意更甚。张廷玉果然老谋深算,关键时刻,轻描淡写几句,便可能将一场可能牵扯出惊天大案的核查,引向“管理不善”、“下人贪墨”的轻罪方向。

她正待开口,用更确凿的暗账线索或从钱王氏那里得到的密信针孔图,继续施压,逼对方露出更多马脚…

异变,就在这一刻,猝然爆发!

“站住!什么人?!”

“拦住他!休得闯堂!”

“啊——!”

院外,距离“度支房”不过二三十步的月洞门处,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短促而激烈的呼喝、斥骂、兵刃碰撞声!以及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惨叫!

那声音穿透紧闭的门窗,清晰地传入屋内每一个人的耳中!

满堂皆惊!

“怎么回事?!” 张廷玉猛地从座位上弹起,脸色骤变,又惊又怒地望向门口。

几乎同时,守在门口的禁军已刀出半鞘,秦校尉更是如同猎豹般,一个箭步便冲出了房门,口中厉喝:“戒备!”

屋内瞬间乱成一团!几位咨议惊愕起身,云霞庄跪着的人骇然抬头,不知所措。林锦棠虽也心头剧震,却强行稳住心神,对林虎使了个眼色,林虎立刻悄无声息地移步,护在她身侧。

打斗声并未持续很久,只有短短几个呼吸。随即,便是沉重的脚步声和拖拽声迅速逼近。

房门被猛地推开,秦校尉去而复返,脸色铁青得可怕,眼中燃烧着压抑的怒火。在他身后,两名如狼似虎的禁军士兵,正死死押着一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不堪、浑身上下布满污泥、血渍和草屑的人,粗暴地拖了进来!

那人似乎已完全脱力,几乎是被架着扔在了“度支房”冰冷的青砖地面上。他瘫软如泥,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挣扎着,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起了头。

一张肮脏不堪、胡子拉碴、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布满血丝和极度恐惧的脸,暴露在众人眼前。

尽管这张脸已被折磨和污秽改变了许多,但那眉眼轮廓,那因长期养尊处优而形成的微胖下颌线条…在场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在一瞬间,如同被雷霆劈中,僵在了原地!

“钱…钱掌柜?!” 金大掌柜如同白日见鬼,失声尖叫,声音都变了调,手指颤抖地指向地上那人,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

瘫在地上的,赫然是失踪多日、外界传言早已潜逃出境或沉尸运河的云霞庄东家——钱有财!

张廷玉在看到钱有财抬头、目光下意识地扫向自己时,那张原本因惊怒而绷紧的脸,骤然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背在身后的双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连带着他整个身体都微微晃了一下,若非及时扶住了长案边缘,几乎要站立不稳!

钱有财趴在地上,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粗重喘息。他浑浊而惊恐的目光,在屋内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或震惊、或骇然的脸上仓皇扫过,最后,死死地、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钉在了张廷玉那张惨白失神的脸上一—那目光中,充满了刻骨的恐惧、绝望,以及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疯狂的怨恨!

林锦棠的心脏,在看清钱有财面孔的瞬间,也如同被重锤狠狠撞击!她万万没想到,这个最关键的证人,竟会以如此突兀、如此狼狈、如此…危险的方式,出现在核查现场!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用最冷静的声音发问,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钱有财!你从何处而来?为何这般模样?是何人将你弄成如此境地?”

钱有财似乎被她的声音唤醒,猛地将目光从张廷玉脸上移开,转向林锦棠。当看清林锦棠身上那身代表着“朝廷”、“钦差”、“可能的主持公道者”的官服时,他死灰般的眼中,骤然爆发出一种混合着无尽绝望与最后一丝癫狂希冀的光芒!他干裂起皮、沾着血沫的嘴唇剧烈哆嗦着,喉咙里咯咯作响,拼命地想要说话,想要嘶喊,却因极度的虚弱、恐惧和激动,只能发出意义不明的、破碎的音节。

就在这时——

一直跪在钱有财侧后方、方才还跟着金大掌柜哭诉“失察之罪”的云霞庄总账房,眼中陡然掠过一抹决绝的、近乎疯狂的杀意!他脸上所有的惶恐、卑微、悲戚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亡命之徒的狰狞!

他跪姿未变,身体却如同蓄势已久的毒蛇,骤然弹起!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探入怀中,再抽出时,已多了一柄不过三寸长、通体幽蓝、在昏黄光线下泛着诡异毒光的短匕!没有丝毫犹豫,更无半分征兆,他将全身力气灌注于右臂,朝着前方瘫软在地、毫无防备的钱有财的后心要害,狠辣无比地直刺而下!竟是要在这众目睽睽、官差环伺的府衙正堂之上,悍然行凶,当众灭口!

“贼子敢尔!”

一声如同炸雷般的怒吼,与一道快得几乎留下残影的身影,几乎在同一瞬间爆发!

是林虎!

他一直恪尽职守,守护在林锦棠身侧,目光却从未离开过对面云霞庄几人的一举一动。总账房眼中杀机乍现、肩臂肌肉微动的刹那,林虎便已察觉不对!那声怒吼出口的同时,他已如离弦之箭般从林锦棠身侧射出,速度快得匪夷所思!

总账房的匕首带着毒风,距离钱有财的后心已不足半尺!

林虎的身影却已抢至!他来不及拔刀,也无暇做任何花哨动作,凭借着千锤百炼的战斗本能,右腿如同钢鞭般横扫而出,精准无比地、狠狠地踹在了总账房持匕的右手腕关节上!

“咔嚓!”

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声清晰响起!总账房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整条右臂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那柄淬毒短匕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幽蓝的弧线,“叮”的一声,撞在远处的墙壁上,又弹落在地,兀自颤动不休。

总账房剧痛之下,攻势瓦解,身体失衡前扑。林虎动作毫不停滞,顺势一个干净利落的擒拿,反剪其双臂,用膝盖死死顶住其后腰,将他如同一滩烂泥般,死死地、牢牢地按在了冰冷坚硬的青砖地上!整个过程,兔起鹘落,不过眨眼之间!

待屋内其他人从这电光石火的惊变中回过神来,凶器已落,刺客已被制服,钱有财瘫在地上,惊魂未定,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保护林大人!保护诸位先生!控制所有嫌犯!” 秦校尉的厉喝声这才响起,他反应亦是极快,方才变故突生,他第一时间已拔刀挡在了林锦棠与几位咨议身前。此刻命令一下,门外候命的禁军士兵如潮水般涌入,刀光闪烁,瞬间将瘫软在地的钱有财、面如死灰、抖若筛糠的金大掌柜、以及那两名副账房和吓傻了的小伙计,全部团团围住,刀锋相向!

张廷玉站在原地,仿佛被这接二连三、完全超出掌控的剧变彻底击懵了。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看着被死死按在地上、犹自因剧痛而呻吟的总账房,又看了看被禁军刀锋指住、瘫软无力的钱有财,再看向面色冷峻、目光如冰的林锦棠,以及周围那些或惊怒、或骇然、或若有所思的咨议目光…他脑中一片混乱,只觉得天旋地转,多年来精心构筑的一切,正在眼前轰然崩塌!

钱有财死里逃生,瘫在刀锋环绕之中,短暂的呆滞后,一股比死亡更强烈的、破釜沉舟的疯狂与恨意,如同火山般在他眼中喷发!他不再恐惧,不再虚弱,猛地挣扎着半坐起来,伸出沾满污泥和血污的手指,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笔直地、颤抖地指向呆立当场的张廷玉,嘶声咆哮,声音凄厉得如同地狱恶鬼的哭嚎:

“是他!张廷玉!扬州知府张廷玉!一切都是他!都是他这个衣冠禽兽指使的!”

满室死寂!唯有钱有财嘶哑疯狂的声音在回荡:

“云霞庄的暗账!走私军械!贿赂京城和地方的官员!还有…还有刺杀公主!都是他!是他和晋王串通好的!是他们逼我!我不干,他们就要杀我!杀我全家!我娘…我娘就是被他们害死的!他们怕我娘知道太多,怕她乱说话…呜啊啊啊——”

他嚎啕大哭,涕泪横流,却仍在嘶喊:“我有证据!我有铁证!这些年,他亲手写给我的密信,让我行贿各衙门官员的名单和数额,还有…还有晋王府通过特殊渠道送来、要求配合运送‘特殊货物’的信物和密函…我全都留着!全都藏在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还有那本真正的暗账!记录着所有真实交易、所有分赃明细的暗账副本!我也抄了一份,藏起来了!”

他一边哭喊,一边手忙脚乱、却又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疯狂,从自己那身破烂不堪、污秽发臭的衣袍最内层,扯出一个用层层油布、牛皮反复包裹、此刻已沾满泥血、却仍被保护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他用牙齿和还能动的左手,哆嗦着、奋力地撕扯开那些捆绑的绳索和油布…

“他让我做两本账!一本明的,给你们看,糊弄朝廷!一本暗的,记真正的买卖,记那些见不得光的铁器、弓弩是怎么运去北疆的!记那些银子是怎么分给京城的大人物、边关的将军的!都在这里!都在这里啊!”

包裹终于被扯开,几本更加小巧、封皮空白、纸质特殊的册子,以及一些折叠的信笺、几块非金非玉的令牌状物件,散落出来,掉在冰冷的地砖上。

张廷玉如遭雷击,身体剧烈一晃,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他指着钱有财,嘴唇颤抖,想要厉声驳斥,想要怒斥其攀诬,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竟发不出任何有力的声音,只能徒劳地、虚弱地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你…你血口…喷人…构陷…本官…”

顾老、李公、赵老把头等人早已骇然起身,震惊无比地看着眼前这戏剧性到极点、却又血腥真实到令人胆寒的一幕!看着平日里道貌岸然、官威十足的知府张廷玉,此刻面无人色、摇摇欲坠;看着那形容可怖、却抛出惊天指控和证物的钱有财;再看看地上那柄幽蓝的毒匕和被制服的总账房…一切,都已无需再多言。

林锦棠强压下心中翻江倒海般的震撼,上前一步,目光扫过散落的物证,再看向秦校尉,声音清晰而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秦将军!立刻保护现场所有物证!一片纸、一个物件都不许遗漏,更不许任何人触碰!将钱有财、金福、及所有云霞庄涉案人等,分开严密看管!没有公主殿下亲手所书、加盖宝印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接近、提审!违令者,格杀勿论!”

她又转向面如死灰、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张廷玉,语气冰冷如万载寒冰:

“张大人,事已至此,人证物证俱在,案情重大,牵扯甚广。请您…暂且移步,在此院厢房‘休息’。一切,待本官即刻禀明公主殿下,由殿下圣裁!”

“你…你们这是…要软禁本官?本官是朝廷四品命官!你们无凭无据…” 张廷玉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声音却虚弱无力。

秦校尉已面无表情地一挥手,两名身材高大的禁军上前,一左一右,“搀扶”住了张廷玉的手臂,力道不容抗拒:“张大人,请。”

张廷玉看着周围明晃晃的刀锋,看着林锦棠冰冷的目光,看着几位咨议震惊而疏远的神情,又看了看地上那些散落的、足以将他打入万劫不复深渊的物证…最后一丝侥幸和力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般,彻底泄去。他惨然一笑,不再挣扎,任由禁军将他“请”出了这间刚刚还是他主宰、此刻却已成为他囚笼的“度支房”。

一场精心准备、本以为会是一场漫长拉锯、唇枪舌剑、暗中角力的账目核查,竟以如此戏剧性、如此血腥直接、如此石破天惊的方式,骤然掀开了覆盖在最深处的、最血腥的底牌!将一切阴谋、勾结、罪恶,赤裸裸地暴露在了秋日惨淡的阳光之下!

“度支房”内,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只有钱有财压抑的、断续的哭泣和抽噎,金大掌柜等人绝望的粗重喘息,以及众人自己那无法平静的、擂鼓般的心跳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

林锦棠站在原地,缓缓闭上了眼睛,复又睁开。她看着窗外,秋阳不知何时已被一片飘来的乌云遮住,天色陡然暗了几分,仿佛预示着更猛烈的风暴即将来临。

她知道,核查,不过是序幕。钱有财的突然出现与指控,如同点燃了堆积如山的火药桶的引信。接下来的爆炸与冲击,将远远超出这间“度支房”,超出扬州城,甚至可能…震动整个朝堂!

8k小说推荐阅读:近身特种兵(无畏)俺是一个贼踏天争仙重生极品祸妃到了异界就是超人盛宠之嫡女医妃超级神棍宠妻成瘾,总裁你够了稚妻可餐:世子爷请放过雷霆武神族谱之始:老祖宗要过饭男主他总是以为我想死穿回来后豪门千金她更红了修罗武尊天脉至尊官场风云绝世狂徒捕获外星男神惊悚乐园天娇半城风月花青色的海湾炼神领域极乐小尸妹雪梅双鹤大小姐的贴身保镖疯巫妖的实验日志古琴重生记开局小可怜,不小心成位面霸主漂亮后妈,甜翻全家带个世界去修仙从龙开始的战斗诡天,葬道,仙人墓全家都在内卷,只有崽崽在摆烂邪王宠妻无下限:王牌特工妃总裁宠妻百分百极品仙途绝宠妖妃:邪王,太闷骚!仙路灵源带着生存系统,我在远古风生水起诸天之全能系统入侵美漫,从我做起超脑天医超神建模师穿到新婚夜,团宠太子妃一胎多宝此爱始乱终不弃神医废材妃某不科学的时间法则拥有系统后,我被两个皇子缠上了造化灵诀
8k小说搜藏榜:快穿双强钓系美人又撩又软小马宝莉:玫瑰从未凋零我成了怪物们的母亲我问佛佛问我世家娇娇女,竹马总裁跪着宠九叔:八岁道童,推演道法修仙偏执爱恋诸天之全能系统次元行者:从火影到无限生还游戏闪开,马甲大佬拯救那个病娇大佬下山后,被病娇霸总缠上了灵气复苏:我建立了修仙家族迷案追踪之追凶狂飙:陈书婷A爆京海明知此有鬼,偏向鬼地寻边缘【刑侦】仙路灵源重生救赎野痞阴鸷少年是恋爱脑为白金龙王献上美好世界漂亮后妈,甜翻全家斗罗:被迫内卷后我吊打比比东开局和魔魂抢身体斗罗:千仞雪的伐神之路港片:港岛大佬灵幻大陆:暗影崛起诡天,葬道,仙人墓谁惯你啊!娘娘她一心只想退婚穿到新婚夜,团宠太子妃一胎多宝精灵:偷师学艺成为最强班基拉斯句句不轻易救了鲛人后,他黏着我要亲亲凹凸世界:我的马甲全靠你们脑补殿下臣青春是难以升起的太阳惊世女将:我的空间藏雄兵狠狠爱,夜王的替宠傲妃穿越盗墓之这个世界有点颠开局流放:穿成太子的锦鲤小娇妻快穿:女配逆袭计狗官到青天:我有系统我怕谁高调嫁傻王,重生三小姐杀疯了盗墓:你们真的不是npc吗?修仙加模拟,飞升没道理死神:为战而生精灵:去吧我的鲲鲲!斩神:共生体始祖重生之青墨幽韵:素锦华年觅初银色玫瑰典藏你抄家,我搬空国库,比比谁更狠
8k小说最新小说:东北鬼医:专治各种不服!深宅如海霍格沃茨:血盟开局泡伏地魔穿成狗后我靠舔攻略了五条悟仙侠穿越之系统加属性报告三爷,你家小朋友又虐鬼了!讨封失败?我成最强出马仙!海贼:草帽船上的寂静果实能力者无限:被迫救赎后我成了双料影后两界中医馆渣夫独宠遗孀,我重生手撕绿茶!大小姐手撕天道后全球跪了穿成糙汉知青文后我靠空间逆袭系统逼我攻略,皇子他总想重开HP:我靠躺赢成为万人迷异能弃妇:青儿传带着游戏闯异世玄门国师:神力镇边疆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陆亦可的半生情结独自凉九零娇宠,混混老公别想跑闲鱼狐娘:捡到未来仙尊当徒弟杂役帝尊:掌门将门,我为仙主罪终临播放万界:开局不良人盗墓:从七星鲁王宫开始诸天:人一定要靠自己重生七零:撩拨最野坏分子赢麻了斗罗:被玉小刚捡到,反手举报灵鼎奇缘,凡人修仙传病娇的我,变态的他!!眉间江山离婚后遇见年下白月光队长家宝贝好乖可她爱画尸体呀女子不能科考,我教出满朝文武八零医学大佬追妻哄娃艾斯的妖尾之旅穿越乱世,我成为了开国女帝!爱情公寓:我的三观超正综漫:比企谷的奥特物语有问题七零:端了假千金一家下乡去民间故事连连看鬼灭同人:这一次,我必救所有人影视同人之沉曦的穿越之旅系统助我走向人生巅峰海贼:我赛亚人,怎么变万人迷了柯南:我的变小女房客诛仙开局碧瑶脸!我给天道写差评影视诸天:拯救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