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宫,“澄心斋”。
昭华公主立在书案前,指间的紫毫笔尖悬停在特制密奏纸上方,一滴饱满的墨汁凝聚、颤动,最终无声地坠落在“晋王”、“贺延年”几个尚未写完的字迹旁,氤开一小团刺目的黑。
她保持着这个姿势已经许久。窗外天色由明转暗,晚霞如同泼洒开的血,浸染了半边天际,又迅速被铅灰色的暮霭吞噬。秋风穿堂而过,带着彻骨的寒意,吹动了书案边缘那几页昨夜焚毁密奏残留的、蜷曲焦黑的纸灰。
她在等待。等待府衙“度支房”的消息。那是一场没有硝烟,却可能决定无数人命运、甚至影响国本的战役。每一刻的寂静,都像是拉紧的弓弦,勒进皮肉。
“殿下!”
一声急促到几乎变调的呼唤,伴随着几乎是被撞开的门扉响声,骤然撕裂了室内凝滞的空气。
冲进来的是公主最信任的心腹女官春桃。她一贯以沉稳干练着称,此刻却面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连最基本的礼仪都顾不上,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一丝压制不住的惊骇:“府衙…府衙急报!是秦将军亲笔,用…用最高等级的赤羽传书!”
赤羽!非十万火急、关乎生死存亡之事不得擅用!
公主霍然抬头,眼中瞬间爆射出锐利如剑的光芒。她接过那支尾部染着一抹刺眼朱红、象征着最紧急军情的短小铜管,手指竟也几不可察地微颤了一下。拧开管盖,抽出里面卷得极紧的纸条,迅速展开。
纸条上的字迹是秦锋亲笔,刚劲潦草,带着书写时极度的紧绷与急迫,甚至能想象出他执笔时甲胄未卸、周身杀气未散的姿态:
“酉时三刻,度支房突生惊变!钱有财突现,当众指证张廷玉勾结晋王,走私军械,行刺储君!抛出暗账副本、密信、信物若干!云霞庄总账房当场行刺钱有财未遂,已被制服。张廷玉形迹败露,面如死灰,言语支吾,已被末将暂控于侧厢。现场物证已全部封存,钱有财及云霞庄一干人等分开关押,严加看守。详情容后细禀。然,事态已如沸鼎,恐有倾覆之危,请殿下速断!”
每一个字,都像一道惊雷,接连劈在昭华公主的心头!
钱有财…没死?!不仅没死,竟在核查最关键的时刻,以如此戏剧性、如此惨烈决绝的方式出现,抛出了足以将张廷玉、乃至背后晋王钉死在谋逆柱上的铁证?!
饶是她心志坚毅远超常人,此刻也不禁感到一阵眩晕,仿佛脚下的地面都在微微晃动。她扶住书案边缘,指尖深深扣进坚硬的紫檀木纹理之中,借由那细微的刺痛强迫自己迅速冷静、思考。
狂喜吗?不,更多的是如临深渊的警醒与沉甸甸的压力。她等待的、筹谋的铁证终于出现,但出现的时机、方式,以及随之而来的连锁反应,却可能引发一场远超预估的滔天巨浪!
张廷玉背后是晋王,晋王背后可能站着北疆手握重兵的贺延年,甚至…朝中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钱有财的指控一旦坐实,便是亲王勾结边将、走私军国重器、行刺储君!这是足以动摇国本、引发朝野地震、甚至边关不稳的泼天大案!
此刻,消息是否已经走漏?晋王在扬州,在京城,是否还有后手?那支南下的“玄甲”精锐,如今潜伏在何处?他们得知张廷玉暴露、钱有财落网,是会悄然退走,还是…狗急跳墙,铤而走险?
无数念头在电光石火间掠过脑海。公主猛地吸了一口气,眼中所有的情绪瞬间收敛,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静与决断。
“春桃。”
“奴婢在!”
“立刻做三件事。”公主的声音清晰、快速,不带一丝犹豫,“第一,持本宫令牌,封锁‘澄心斋’,没有本宫亲口谕令,任何人不得进出,违者,无论是谁,立斩!即刻起,本宫身边所有饮食、药物、衣物,由你与夏荷亲自负责,不得假手他人,所有送来的东西,一律先验后用。”
“第二,传令秦锋:府衙内外,即刻实行最严密的军管!以保护现场、防止逆党破坏或劫囚为名,所有府衙官吏、差役、乃至周边街巷百姓,许进不许出!严密监控一切往来人员、飞鸟信鸽!张廷玉单独关押,加派三倍人手,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看守,饮食由我们的人负责。钱有财,移至行宫地牢最深处,由秦锋亲自挑选绝对可靠的禁军看守,除本宫与林探花外,任何人不得接近!所有查获的物证,立即由秦锋亲自押送,秘密运抵行宫,沿途严防死守!”
“第三,”公主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以本宫名义,急令城外江北大营主将:兵马即刻进入一级战备,随时听候调遣!另,派一支五百人的精锐骑兵,由副将亲自率领,连夜驰往扬州以北五十里处的运河‘老鸦口’水闸驻扎!没有本宫手令,任何船只,尤其是北上的货船,一律扣留检查!若有反抗,武力镇压!”
“是!奴婢遵命!” 春桃凛然应声,她知道,每一道命令都重若千钧,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错。
“还有,”公主叫住转身欲走的春桃,补充道,“让林探花…即刻来见本宫。另外,通知苏婉,启动她在扬州城里所有的‘眼睛’和‘耳朵’,从此刻起,我要知道这座城里任何一丝不寻常的风吹草动,尤其是…与晋王府、北疆边军、或者任何形迹可疑的外来者有关的消息!”
“是!”
春桃匆匆离去,脚步声迅速消失在回廊深处。昭华公主独自留在骤然变得空旷而寂静的书房内,她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任由深秋夜晚凛冽的寒风灌入,吹动她鬓角的碎发和杏黄色的衣袂。
窗外,夜色已浓,无星无月,只有行宫各处点燃的灯笼在风中摇晃,投下斑驳晃动、如同鬼魅般的光影。远处扬州城的轮廓淹没在沉沉的黑暗里,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像是沉睡巨兽偶然睁开的眼睛。
山雨已至,惊雷已落。而她,必须在这雷霆风暴的中心,稳住舵,看清方向,将这场足以颠覆一切的惊涛骇浪,引导向…该去的地方。
她缓缓握紧了拳,指甲陷入掌心。眸底深处,映着窗外无边的黑暗,却燃起两簇冰冷而炽烈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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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藕花深处”别业书房。
林锦棠几乎是和秦校尉派来押送物证的禁军小队同时抵达行宫的。她身上还穿着那身石青官服,肩头沾染着些许从府衙带出的灰尘,面容沉静,但微微急促的呼吸和眼中尚未完全平复的锐利光芒,显示着她刚刚经历了一场怎样惊心动魄的巨变。
她向公主详细禀报了“度支房”内发生的一切——从金大掌柜的狡辩,到张廷玉巧妙的引导,再到钱有财如同从地狱爬回般的突然出现、嘶声指控、总账房的疯狂刺杀、以及那散落一地的、触目惊心的物证。
“…钱有财神智尚算清醒,但身体极度虚弱,似受过长时间囚禁与折磨。他所抛出的物证,臣已命人初步清理查看,” 林锦棠从怀中取出几张她当场快速临摹下的、最关键的文字片段和物品图样,呈给公主,“暗账副本记载之详实、数额之巨、牵涉人员代号之隐晦,与臣之前所得片段完全吻合,且更为完整。其中明确提到了‘晋’、‘贺’等代号,以及数批标注‘甲字特号’、‘北输急运’的货物记录,时间、数量、对接人员代号,皆清晰可查。那些密信,虽未及细看全部,但抬头、落款、印鉴式样,绝非寻常商贾或地方官吏所有。还有那几枚令牌,非金非玉,质地奇特,雕刻有北地特有的狼首玄鸟纹,与军中信物制式有相似之处,但更为隐秘。”
公主凝神细看那些临摹的图样,尤其是其中一枚令牌的纹样,瞳孔微微收缩。这纹样…她在皇家秘档中似乎见过模糊记载,与北疆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编制有关。
“张廷玉反应如何?” 公主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如遭雷击,面无人色。” 林锦棠如实道,“初时还想狡辩,待钱有财抛出物证、尤其是喊出‘晋王’二字时,他…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连站立的姿态都维持不住。被秦将军‘请’去侧厢时,未曾再出一言,只是…眼神灰败,如同死人。”
公主沉默片刻,又问:“依你看,钱有财所言,有几分可信?他早不出晚不出,偏偏在核查最关键时出现,又恰好带着如此齐全的‘铁证’…是否太过巧合?”
林锦棠沉吟道:“殿下明鉴,此事确有蹊跷。钱有财出现得太过突兀,像是被人算准了时机‘送’回来的。但臣仔细观察,他身上的伤痕、长期囚禁的痕迹、以及那种濒临崩溃又夹杂着刻骨恨意的精神状态,绝非短时间内可以伪装。臣推测,囚禁折磨他的人,或许本意是逼问真账下落或让他彻底闭嘴,但钱有财此人精明狡猾至极,可能早有防备,或是在绝境中抓住了某个机会…至于他恰好带着证据,或许正是因为他知道,唯有带着这些‘保命符’,在殿下主持的公开场合抛出,他才有一线生机。这背后,或许…另有一股势力,在利用他,或者与他达成了某种交易。”
公主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林锦棠的敏锐与分析,与她心中所想不谋而合。钱有财是一把双刃剑,也是被人掷出的一颗足以搅乱棋局的石子。
“那股势力…会是谁?” 公主似在自语,又似在询问。
林锦棠摇了摇头:“臣不敢妄断。但能越过张廷玉、甚至可能绕过晋王在扬州的耳目,将钱有财精准‘投放’到核查现场…此人或此势力,对扬州局势、对殿下行动、乃至对晋王一党的内部运作,都了解极深,且…所图非小。” 她顿了顿,低声道,“臣此前从钱王氏处得到一张‘孔符秘信’,仅有‘锁’而无‘钥匙’(解码格)。或许…钱有财的出现,与这张秘信有关。”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秦校尉低沉的声音:“殿下,物证已秘密运抵,押送途中一切平安,未遇异常。末将已亲自查验封存。”
“进来。”
秦校尉大步走入,身后跟着两名抬着一口沉重铁箱的禁军。铁箱放下后,秦校尉挥手让他们退下,亲自打开箱盖。
箱内,分门别类摆放着用油纸和丝绸仔细包裹的物证。最上面是几本薄薄的、纸质特殊的册子(暗账副本),下面是若干封折叠的信笺,再下面是用软布衬垫的几枚令牌和几样小巧的、看不出用途的金属物件。
公主先拿起那几本暗账副本,快速翻阅。越看,她的脸色越是沉凝。账目记载之详细,触目惊心。除了之前已知的军械走私,还涉及私盐、漕粮倒卖、甚至与海外番邦的违禁交易。分赃名单上,一个个代号背后,指向的可能是朝中各部、地方大员、乃至宗室勋贵!而“晋”字代号出现的频率极高,涉及的银钱数目也最为庞大。
她又拿起那些密信。有些是张廷玉写给钱有财的,指示其如何做账、如何打点、如何配合“北边来的朋友”;有些抬头隐晦,但措辞语气,俨然是上级对下级的命令口吻,末尾的印鉴虽经特殊处理模糊难辨,但那份皇家特有的规制与气韵,昭华公主绝不会认错——那是晋王府私下使用的密印!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那几枚令牌上。入手冰凉沉重,黑沉沉的材质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狼首玄鸟的纹路狰狞而古朴,背面刻着极小的编号和一个古篆的“玄”字。
“玄甲…” 公主低声吐出这两个字,手指摩挲着令牌冰冷的表面。这就是贺延年那只秘密缉私营的信物!钱有财没有说谎,北疆的触手,真的通过晋王,伸进了漕运,伸向了扬州!
铁证如山!每一件,都足以将晋王、贺延年、张廷玉等人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但公主的心,却并未因此而轻松,反而愈发沉重。证据越确凿,意味着对手反扑的可能越疯狂,局势也越危险。
“秦锋,” 公主放下令牌,看向肃立一旁的秦校尉,“你立刻去办两件事。第一,亲自提审那个行刺未遂的总账房,用一切手段,撬开他的嘴!我要知道他是受谁指使,如何与外界联系,在云霞庄内部还有多少同党,以及…他们对钱有财的囚禁地点和看守情况知道多少!”
“第二,” 公主眼中寒光一闪,“根据钱有财的指控和这些物证,立刻拟一份名单——所有在扬州城内,可能与张廷玉、云霞庄、以及北边有密切关联的官吏、商贾、江湖人物、乃至…府衙和守军中可能被收买的将校。拟好后,不必报我,你与林探花商议,调动可靠人手,于今夜子时,同时动手,秘密逮捕名单上所有核心人物!记住,要快,要准,要隐秘!尽可能避免大规模冲突,但若遇反抗…格杀勿论!务求在天亮前,将扬州城内这张网的节点,尽可能拔除干净!”
“末将领命!” 秦校尉抱拳,声音铿锵。他知道,这是一场无声的围捕,是风暴来临前最后的清场。
“林探花,” 公主又转向林锦棠,“你随本宫去地牢,见一见钱有财。有些话,本宫要亲自问他。另外,那张‘孔符秘信’,也需让他辨认。”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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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宫地牢最深处。
这里与其说是地牢,不如说是一处修建在厚重山岩内部的密室。墙壁是坚固的花岗岩,只有一扇包铁的厚重木门,门上开有碗口大的观察孔。通道狭窄,灯火幽暗,空气潮湿阴冷,弥漫着淡淡的霉味和铁锈气息。
钱有财被安置在一张简陋的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一名懂些医术的禁军士兵刚为他处理了外伤,喂了些参汤和粥水。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囚衣,脸上的污垢也被擦去,露出原本富态却此刻憔悴枯槁的面容。他闭着眼,呼吸微弱,但听到门锁响动和脚步声时,眼皮还是剧烈地颤动了几下。
公主与林锦棠走进囚室,秦校尉持刀守在门外。
“钱有财。” 公主的声音在寂静的囚室里响起,不高,却带着天然的威仪。
钱有财猛地睁开眼睛,看到昭华公主的瞬间,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来行礼,却被公主抬手止住。
“你既已当众指证,便该知无不言。” 公主走到床前不远处站定,烛光映照着她沉静而威严的面容,“本宫问你,你是如何逃脱囚禁?又是何人,将你送至府衙?”
钱有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眼中闪过极度的恐惧与后怕,断断续续道:“回…回殿下…草民…草民不是逃脱…是…是被人放出来的…”
“放出来?” 林锦棠追问,“何人放你?为何放你?”
“不…不知道…” 钱有财摇头,眼中充满迷茫与惊疑,“关押草民的地方…是一处地窖,不见天日,看守有五六人,都蒙着面,身手极好,像是…像是军中的人。他们每日只给一点水和发馊的食物,不时逼问草民…暗账原本和密信藏在哪里,还…还逼问草民与哪些京城大人有直接往来…草民咬牙不说,他们就…就用刑…” 他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显然那段时间的折磨给他留下了极深的阴影。
“就在…就在今日午后,大概未时末的样子,地窖外面突然传来打斗声,很短暂,但很激烈。然后…地窖的门被打开,进来两个穿着夜行衣、同样蒙着面的人。他们…他们不由分说,打晕了原来的看守,然后给草民灌了一碗又苦又辣的汤药,草民就…就浑身发软,但脑子却清醒。他们给草民换上这身破烂衣服,脸上身上抹了泥血,把…把草民藏好的那个小包裹塞进草民怀里,然后…就把草民拖了出去,塞进一辆装运泔水的臭桶车里…”
他喘了几口气,继续道:“那桶车摇摇晃晃,走了不知多久,停在了一条僻静巷子。那两人把草民拖出来,指着不远处…说那就是府衙,今日公主殿下派人查账,张廷玉也在里面…他们还说…说‘想活命,想报仇,就去那里,把你知道的、带着的,全都喊出来’…然后…然后就把草民往府衙后墙一个被他们事先弄松的排水洞口一推…草民…草民浑浑噩噩,又怕又恨,想起我娘死得不明不白,想起这些年的担惊受怕…就…就顺着那洞爬了进去,也不知怎么,就…就冲到了那间屋子外面…”
公主与林锦棠对视一眼。果然!钱有财是被人故意“放”出来,并且引导到核查现场的!那两名神秘的黑衣人,身手高强,能轻易解决原本的看守(很可能是“玄甲”营的人),对扬州城道路、府衙布局了如指掌,甚至算准了核查的时间和张廷玉在场…这绝非普通势力能做到。
“你看清那两人的身形、口音、或者有什么特征吗?” 林锦棠问。
钱有财努力回忆,最终还是摇头:“他们都蒙着脸,声音也压得很低,变了调…身形…一个略高壮些,一个偏瘦…用的兵器很快,没看清…哦,对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那个高壮些的,在把草民塞进臭桶车时,左手袖口往上缩了一点,草民瞥见他手腕上…好像有一道很深的旧疤,像是刀疤,从手背一直延伸到小臂…”
刀疤?林锦棠心中一动,看向公主。公主眼中也闪过一丝思索。
“你带来的物证,本宫已看过。” 公主不再追问黑衣人,转而问道,“你声称还有暗账原本及其他更重要的证据,藏在别处?”
钱有财眼中顿时放出光来,那是他最后的筹码:“是!殿下明鉴!草民深知张廷玉和…和那些人手段狠毒,早就留了后手!真正的暗账原本,还有几封晋王府最初接洽时、未曾隐匿字迹的密函原件,以及…以及张廷玉早年一些亲笔的、涉及其他阴私勾当的信件,都被草民用油布和蜡反复密封,藏在了…藏在了…”
他压低了声音,说出了一个地点——扬州城外,运河边一座废弃的龙王庙,神像底座下的暗格里。
“还有…” 钱有财犹豫了一下,从贴身内衣的夹层里,摸索出一样东西——那是一张薄如蝉翼、浅褐色、质地特殊的桑皮纸板,上面有着规律分布的、特定形状的孔洞。
“这是…” 林锦棠立刻认出,这正与她从钱王氏那里得到的“孔符秘信”纸张质地一模一样!而且看这形状,正是解码格!
“这是…解码的格子。” 钱有财低声道,“草民的内人…她…她是不是给了大人一张布满针眼的纸?两张合在一起,对着光看,才能读出真正的密文…这解码格,原本有一对,草民带走了一个,另一个…应该在老夫人那里,后来…想必是到了我内人手中…”
果然!钱王氏送出的,是“锁”,而“钥匙”一直在钱有财身上!他此刻交出解码格,既是进一步取信,也是将破解最终秘密的工具奉上。
林锦棠强压心中激动,接过那张解码格。有了它,钱王氏舍命送出的密信内容,便可真相大白!
“钱有财,” 公主看着他,语气依旧平静,“你之所为,虽是被逼无奈,却也助纣为虐,罪责难逃。但念你最终幡然醒悟,当众揭发,并交出关键证据,本宫会酌情考量。你且在此安心养伤,待案情明朗,自有公断。你的家眷,本宫也会派人暗中保护。”
钱有财闻言,顿时老泪纵横,挣扎着在床上磕头:“谢殿下!谢殿下开恩!草民…草民罪该万死,只求…只求殿下能严惩真凶,为我那枉死的老娘…讨个公道啊!”
离开地牢,重新回到地面。秋夜的寒风扑面而来,却吹不散心头的沉郁与紧迫。
“殿下,这解码格…” 林锦棠看着手中的薄板。
“你立刻回去,与那张孔符纸对照,看看到底是什么消息。” 公主道,“秦锋那边,逮捕行动即将开始。本宫要坐镇行宫,掌控全局。你解读出密信后,无论多晚,立刻来报。”
“是!”
林锦棠匆匆赶回“藕花深处”。书房里,周安早已准备好灯烛和工具。她小心翼翼地将钱王氏送来的那张布满微孔的桑皮纸,与钱有财交出的解码格重叠在一起,对着明亮的烛火,缓缓移动、对准。
当两个薄片上的孔洞完美重合的瞬间,透过那些特定的、连通的孔眼,几行由微小光点组成的、清晰可辨的文字,赫然呈现!
林锦棠凝神细读,脸色骤然变得无比凝重!
密信上的文字不多,却字字千钧:
“货已分三批,伪装商船,借云霞庄旧道北上。最后一批‘重货’(指甲字特号),藏于‘福顺号’底舱夹层,押运者为贺家‘玄甲’死士,约二十人,领队校尉姓严,左颊有疤。船将于十月廿六丑时初刻,经‘老鸦口’水闸,凭‘玄字七号’铜符过关。过关后,与接应快船‘黑鱼’于三岔湾交接,直送津门。若事不谐,可沉船毁证。阅后即焚,切切。”
十月廿六丑时初刻!就是明天凌晨!福顺号!老鸦口!
林锦棠的心跳陡然加速!时间如此紧迫!公主虽然已经派兵前往老鸦口,但若对方持有特殊信物(玄字七号铜符),又伪装成普通商船,守军未必能立刻识别拦截!一旦过关,与接应快船汇合,再想追踪截获,便是难上加难!更何况,船上还有二十名“玄甲”死士押运,战力强悍,若强行闯关或狗急跳沉船…
她不敢再耽搁,抓起解读出的密文,甚至来不及重新誊抄,便冲出书房,直奔行宫!
当她将密信内容呈给昭华公主时,公主眼中瞬间迸发出骇人的精光!
“好!来得正好!” 公主猛地一掌拍在书案上,“秦锋的抓捕名单上,一定有与‘福顺号’相关的人!立刻加急传令老鸦口驻军:扣押所有今夜试图过关的北上船只,尤其是名为‘福顺号’的货船!严查底舱!若有‘玄字七号’铜符,立刻连人带船扣下,胆敢反抗,杀无赦!同时,派水师快船,沿运河北上三岔湾方向搜寻接应船‘黑鱼’!务必截住这条线!”
命令如雪片般飞出。行宫内的灯火,亮如白昼。
与此同时,扬州城内,夜色最深沉的子时。
无数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从各个隐秘的角落悄然出现,扑向一个个早已被锁定的目标——府衙的仓大使、漕帮的某个香主、码头管事的宅院、看似寻常的货栈后院、甚至某座青楼的后厢…
逮捕在寂静与猝不及防中迅速进行。偶尔有激烈的打斗和短促的惨叫声划破夜空,但很快又湮灭在更深的寂静里。秦校尉坐镇中枢,一道道消息通过训练有素的传令兵飞速汇总。
张廷玉经营多年的网络,在公主的雷霆手腕和林锦棠提供的精准情报下,正被快速而有效地撕开、拔除。
然而,就在这紧张有序的围捕行动中,一条从城西某处豪华别业传出的消息,让秦校尉的眉头猛地皱紧。
“将军!我们的人扑空了!‘妙音阁’的头牌清倌人柳依依,还有她那个神秘的恩客‘陈公子’,在一个时辰前,也就是钱有财出现在府衙后不久,便已从别业后门乘坐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离开。我们的人追踪到北城门口,发现他们持有加盖了…加盖了京城某部堂官印的特别通行文书,守城士兵未敢阻拦,已经出城,去向不明!”
柳依依…陈公子…秦校尉记得林锦棠提过,这很可能是晋王府在扬州的一个重要情报节点和联络人。他们走得如此及时,恰恰在钱有财出现、张廷玉暴露之后…这说明,晋王在扬州,除了张廷玉这条明线,还有更隐秘、反应更快的暗线!
消息传到行宫,昭华公主面色微沉。果然,晋王并非毫无准备。这条暗线的提前撤离,意味着对方已经警觉,甚至可能已经开始启动应急的后手。
“严密监控所有出城要道,尤其是通往北方的水路陆路。” 公主沉声道,“通知我们北上的所有眼线,留意这对男女的行踪。另外,加强行宫和‘藕花深处’的防卫,谨防狗急跳墙,行刺或破坏。”
她走到窗前,望着北方沉沉的夜空。老鸦口…此刻应该已经交上手了吧?那批最后的“重货”,能否截住?贺延年的“玄甲”死士,会束手就擒,还是拼死一战?
扬州城的网正在收紧,但更大的风暴,或许正在北方酝酿。晋王得知扬州溃败,会如何反应?贺延年的边军,会不会有异动?
夜色如墨,寒意浸骨。这一夜,注定漫长。
远处城外的运河方向,隐隐似乎有火光闪动,伴随着极其微弱、被风声撕扯得断断续续的、仿佛警锣与喊杀的声音传来。
公主凝神倾听,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窗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