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海训场,朝阳依旧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监工,将炽热的光芒毫不吝啬地泼洒在每一个角落。
当沈栀意踩着点到达集合场地时,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了一下。
果然袁野,已经站在了那里。
他站得笔直,要不是沈栀意敏锐的捕捉到他站立时身体重心极轻地偏向未受伤的左脚,又瞥见脚踝处作训裤下那比昨天更厚实的绷带轮廓。
任谁都看不出这个站姿标准得能当范本的人,其实是个需要静养的“伤员”。
沈栀意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揉了揉作训服的衣角。
果然是这副模样。
她太了解袁野了,以他那股子“死撑到底不认输”的德行,绝不可能老老实实待在宿舍里敷药养伤。
她清楚记得未来的画面:陆军特战旅的训练场上,袁野穿着黑色特战服眼神冷得像冰。
他单手拎着被练到脱力的新兵衣领声音里没有半分温度,一句“我的字典里没有‘不行’”,让整个训练场鸦雀无声。
那个能在特战旅的“狼窝”里杀出重围,成为令所有士兵闻风丧胆的铁血教官的男人,骨子里早就刻满了“不服输”和“死扛”四个字。
在他眼里脚踝这点扭伤,恐怕跟被海边的蚊子叮了一口没什么区别,连“伤”都算不上,更别提成为他缺席这地狱般海训的理由。
更何况,沈栀意比谁都清楚袁野内心深处那点藏得极深的骄傲。
眼下在海军兽营的“三巨头”里,他的综合实力确实稍稍逊色于她和向羽。
这对于一向眼高于顶、自诩天之骄子的袁野来说,是件极其难以接受的事情。
他可以嘻嘻哈哈地承认,但内心绝不甘心一直屈居人下。
任何可能拉大差距的机会,他都不会允许自己错过,哪怕需要付出疼痛的代价。
所以哪怕军医昨天再三叮嘱,脚踝软组织挫伤伴有明显水肿,必须休息,严禁高强度训练,否则容易造成习惯性扭伤……
这些话,估计都被袁野当成了耳旁风。
他脸上那副“老子没事,还能再跑十公里”的轻松表情,骗骗不知情的人还行,但在沈栀意面前简直是漏洞百出。
随着教官一声“训练开始”,熟悉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高强度项目便接踵而至。
武装越野、战术匍匐、抗浪游泳……每一项都对下肢力量和高强度冲击有要求。这对受伤的袁野来说,更是难上加难。
沈栀意一边跟着大部队完成自己的项目,一边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关注着不远处的袁野。
她看到他在负重奔跑时,每一次右脚落地眉头都会几不可察地皱一下,虽然瞬间就舒展开,换上一副“云淡风轻”甚至还能抽空对旁边累成狗的王博嘲讽两句的欠揍模样。
她看到他在泥潭中匍匐前进时,受伤的右脚明显不敢完全用力,动作比起平时少了一份流畅,多了一丝微不可觉的僵硬。
沈栀意甚至能看到,在他偶尔停下来喘息的时候,额角渗出的冷汗,不仅仅是因为训练的炎热,更是因为强忍疼痛。
“这家伙,还在死撑!”沈栀意低声骂了一句。
更让沈栀意无语的是,袁野似乎生怕她看不出来他在硬扛。
居然还在训练间隙,拖着一条“残腿”,蹦跶到她面前,故作轻松地跟她打嘴架。
“哟,沈妞妞你这今天速度不行啊?是不是昨天心疼哥哥我,没睡好?”
他咧着嘴,笑得那叫一个灿烂,如果忽略他悄悄将重心移到左腿的小动作的话。
沈栀意没好气地回怼,“滚蛋!我是怕某只瘸腿的野猴子摔进泥潭里淹死,还得劳烦我去捞!”
“切!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为师我这是战略性保存实力,等着最后关头碾压你呢!”
袁野嘴上不饶人,但转身去下一个训练点时那微微趔趄的步伐还是出卖了他,好在他迅速扶住了旁边的树干,才没摔下去。
沈栀意看着他强装无事、甚至比平时更“活跃”的背影,心里又是气恼,又是担忧。
她知道,袁野这么做,一方面是他死要面子的性格使然,不愿意在别人面前示弱。
另一方面,或许也是想用这种插科打诨的方式,掩盖自己的不适,不想让她和向羽担心。
可袁野忘了,沈栀意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之一。
从未来那个时空带来的记忆,像一部清晰的电影,让她知道袁野的过去和他的心事。
他那点故作轻松,在她敏锐的直觉面前简直如同透明的玻璃。
更何况……沈栀意的心突然微微沉了下降了几分。
她在心里默默掐算了一下日子,还有三天就是袁野的“逆鳞日”,也就是他母亲的忌日前夕。
她知道,在这个特殊的日子临近时袁野的情绪会变得极其不稳定。
他内心积压的对父亲的怨恨、对母亲逝去的无能为力和深深的自责,会像火山一样在他胸腔里翻涌。
他需要找到一个宣泄口,一种方式来惩罚那个当年无法保护母亲的弱小的自己。
在未来袁野曾亲口对她说过,在他没参军以前,每当这个日子快到时他总会故意去找茬。
去招惹那些流氓地痞、三教九流的人,用最激烈、最不计后果的方式打架。
每一次鼻青脸肿、伤痕累累,在疼痛中,他才能感觉到一种扭曲的“释放”,仿佛通过这种自我伤害。
他成功地“惩罚”了那个无能为力的少年。
然后他会带着一身狼狈,偷偷跑回爷爷家,自己悄悄上药。
听着爷爷心疼又愤怒地打电话给那个他怨恨的父亲——陆军特战旅旅长袁建国,在电话里将袁建国骂得狗血淋头。
听着电话那头父亲焦急又无奈的声音,那时的袁野,心里甚至会涌起一种病态的“痛快”感。
虽然现在的袁野已经参军,不会再像少年时期那样用街头斗殴来发泄。
但那种自毁的倾向,需要用极致的生理痛苦来麻痹心理痛苦的模式,恐怕依然深植在他的骨子里。
在这种时候,他还带着脚伤拼命训练,无疑是在刀尖上跳舞,是一种变相的自我折磨。
沈栀意几乎可以肯定,接下来的几天,袁野一定会借着脚伤,在训练中把自己往死里折腾,不练到精疲力尽、脚踝的伤加重,他是绝不会罢休的。
一想到这里,沈栀意就不由自主地为袁野捏了一把汗。
这份担忧太过明显,以至于到了午餐时间,连向羽都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
食堂里人声鼎沸,只见沈栀意却坐在座位上,手里拿着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餐盘里的米饭。
她的眼神放空,眉头微微蹙着,连向羽递到她嘴边的橘子瓣都没注意到。
向羽举着橘子的手停顿在空中,指尖还沾着橘子皮的汁水。
他看着沈栀意那副神游天外、对面前的饭菜毫无兴趣的样子,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又染上关切。
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默默地将橘子瓣放回自己的餐盘里,然后用手指关节轻轻敲了敲沈栀意面前的桌面。
“怎么了?”向羽的声音低沉而沉稳,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瞬间将沈栀意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沈栀意猛地回神,眼神还有些恍惚,直到对上向羽那双探究的眼睛,才渐渐清醒过来。
她抿了抿嘴,手指轻轻摩挲着筷子的边缘,心里犹豫了片刻。
她不知道该不该跟向羽说袁野这件比较私密的事情,但想到向羽是自己心里认为最最可靠的人。
于是顿了顿,随即将自己心里所想的说了出来。
毕竟在训练中,如果袁野真的出了什么事,向羽或许能及时帮忙。
向羽安静地听着,手里拿着勺子,却没有再动一口饭。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渐渐变得专注而深邃,像是在认真思考着什么。
他从来没想过,沈栀意的心不在焉,竟然是因为袁野。
更没想到,袁野那些看似跳脱甚至有些挑衅的行为背后,还藏着这样不为人知的原因。
他想起今天袁野明明动作僵硬,却还要故意装作轻松的样子。
原来那些,不仅仅是袁野的性格使然,更是他掩饰内心痛苦的方式。
向羽虽然不喜欢袁野总是缠着沈栀意,也不喜欢他那副玩世不恭的性子,但此刻向羽能理解那种深埋在心底无法轻易与人言说的痛苦了。
在部队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都有不愿触碰的过往,只是有的人选择默默承受,有的人选择用另一种方式隐藏。
而且,向羽也早就察觉到了袁野今天的不对劲。
训练时,袁野的狠劲比平时更足,仿佛不是在跟训练科目较劲,而是在跟自己较劲。
那种不顾一切的模样,让他看着都觉得揪心。
听完沈栀意的话,向羽沉默了片刻,食堂里的喧闹声似乎都在这一刻变得遥远。
只见他重新拿起那个剥好的橘子,小心翼翼地捏起一瓣再次递到沈栀意面前。
随即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笃定说道。
“知道了,吃饭。”
没有多余的安慰,没有空洞的承诺,只有简短的一句话却像一颗定心丸,让沈栀意心里那根紧绷的弦,莫名地松弛了一些。
她看着向羽沉稳的眼神,知道他已经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
这个外表冷硬得像一块磐石的男人,不擅长表达关心,却总能用最简洁的方式,让人感受到他内心的细腻和担当。
沈栀意轻轻点了点头,张开嘴,接过了向羽递来的橘子瓣。
清甜的汁水在嘴里散开,驱散了心里的几分焦虑。
而此刻,在训练场另一边的椰子树下,袁野正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小心翼翼地将受伤的脚从作战靴里解放出来一点点。
当看到脚踝那肿胀的模样时,他自己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原本只是轻微水肿,现在整个脚踝都肿得像个馒头。
皮肤也透着不正常的青紫色,轻轻一碰,就传来钻心的疼。
他迅速把脚塞回去,随即脸上又挂上了那副混不吝的笑容,仿佛刚才那瞬间的龇牙咧嘴从未存在过。
他抬头望向食堂的方向,眼神复杂得有些难懂。
他知道,以沈栀意的细心,肯定早就看出他在硬扛了。
那个丫头精得像鬼,他的这点小把戏,从来都瞒不过她。
他也知道,再过三天,就是母亲的忌日了。
这些天心里的魔鬼一直在蠢蠢欲动,让他恨不得立刻找个地方发泄一番。
“真他妈……烦!”袁野低低地咒骂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和无力。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骂这不争气的脚,还是在骂那像影子一样甩不掉的过去,亦或是在骂那份来自“异父异母双胞胎姐妹”的过于精准的关心。
袁野用力甩了甩头,像是要把那些混乱的思绪都抛开。
只见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又重新挂上那副玩世不恭的面具,随即深吸一口气,然后扶着树干一瘸一拐地朝着下午训练的集合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