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洒在鲁家后院新立的改良水车上。
陈巧儿屏住呼吸,手指轻轻拨动最后一个木质卡榫。咔哒一声脆响,水轮缓缓转动起来,带动着旁边用竹子与皮革制成的传动装置,发出有节奏的咯吱声。水流被巧妙分导,冲击叶片的力道比传统水车增加了三成,而传动机构将这股力量平稳地输向模拟磨坊的石盘。
石盘开始旋转,速度均匀,毫无传统水车常见的顿挫感。
“成了!”花七姑提着灯笼从廊下跑来,淡绿裙裾在月色中翻飞,“巧儿姐,这转速比前天测试时稳定多了!”
鲁大师背着手从屋内踱出,火光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跳动。他盯着转动的水车看了整整一炷香时间,胡须微颤,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这……这不合理。”
陈巧儿心下一紧。
却见老人忽然大步上前,绕着水车转了三圈,蹲下身查看底部的分流槽设计,又伸手去摸传动齿轮的咬合处。他的手指在机关衔接处停留良久,呼吸渐渐粗重。
“师父?”陈巧儿试探着问。
“这分流槽的角度……”鲁大师猛地抬头,眼中精光迸射,“你是如何想到将水流分为三股,交错冲击叶片的?还有这齿轮,为何要做成斜齿?老夫打了一辈子水车,从未见过如此设计!”
陈巧儿松了口气,抿嘴笑道:“弟子观察鱼儿游水时,发现它们摆尾并非直来直去,而是呈螺旋状推进。斜齿传动可减少冲击,让转动更平顺。至于分流槽——”她顿了顿,想起大学流体力学课上那个总爱画古怪示意图的老教授,“不过是让水走它最愿意走的路罢了。”
“最愿意走的路?”鲁大师喃喃重复,忽然拍腿大笑,“妙!妙啊!水有水性,木有木性,顺其性而导之,方是大道!”
花七姑适时递上一盏新茶:“大师先喝口茶。巧儿姐为了这个设计,可是三天没睡踏实,画废的图纸能当柴烧半个月呢。”
茶香在夜风中飘散。鲁大师接过茶盏,却顾不上喝,指着水车又问:“那这传动杆为何要用竹片与皮革交替缠绕?老夫看着像是……”
“减震。”陈巧儿接过话头,“木杆硬,传力直接但易损;竹片韧,皮革软,三者交替能吸收转动时的细微震动,保护整个系统。”她心里默默补充:其实就是古代版的减震弹簧,材料有限,只能因地制宜。
鲁大师仰头将茶一饮而尽,长叹一声:“后生可畏。巧儿,你这些想法从何而来?老夫年轻时游历三州,拜访过不少机关大师,从未有人如此……如此不拘一格。”
陈巧儿心中微动。穿越到这个时代已经半年有余,她渐渐学会将现代知识包裹在古代语境中说出,但偶尔还是会露出马脚。好在鲁大师醉心技艺,只当她是天赋异禀。
“许是做梦梦见的吧。”她半真半假地说,转身调节了一下传动杆的松紧度。
水车发出更加悦耳的转动声,模拟磨坊的石盘转速又提升了一分。月光下,整套装置流畅运转,宛如拥有生命。
花七姑忽然轻声道:“有人。”
陈巧儿立即吹熄灯笼。三人隐入廊柱阴影中。
后院墙头传来窸窣声,两个黑影翻墙而入,落地时却踩中了什么机关,哗啦一声脆响——陈巧儿前天埋下的“警报铃”被触发了。
那是用细绳串起的陶片,隐藏在墙根草丛中,一旦被绊,便会发出连续脆响。简单,但有效。
“妈的,什么鬼东西!”一个粗哑嗓音骂道。
“小声点!找那丫头做的东西,能毁就毁!”另一个声音压低道。
陈巧儿与花七姑对视一眼。李员外的爪牙果然又来了。这已是本月第三次夜探,看来对方越来越沉不住气。
两个黑影摸黑向水车靠近。走在前面的那人忽然脚下一空,整个人向前扑去——陈巧儿白天刚挖的陷坑起了作用。但那人身手不弱,在坠坑瞬间单手撑地,竟硬生生翻了回来。
“有陷阱!”他低吼。
另一人更加谨慎,从怀中掏出火折子晃亮。火光映出两张横肉堆积的脸,正是李员外家那两个有名的打手,王五和赵六。
王五举火照向水车,忽然笑了:“就这破木头架子,也值得咱们跑这一趟?一脚踹了便是!”
“等等。”赵六拉住他,“员外说要‘仔细查看’,说不定有什么门道。”
两人围着水车打转。陈巧儿在暗处屏息观察,手指悄悄摸向腰间的一个小皮囊——里面是她用硬木削制、牛皮筋驱动的“简易弩”,一次只能发一枚短竹箭,但近距离足以让人痛上半天。
花七姑轻轻按住她的手,摇头示意稍安勿躁。
鲁大师则气得胡须直抖,几乎要冲出去理论,被两个姑娘死死拉住。
王五已经不耐烦,抬脚就要踹向水车支柱。
就在此时,水车忽然发出“嘎——”一声怪响,转动骤停。
两个打手吓了一跳,后退两步。
只见水车缓缓倒转起来,而且越转越快,传动杆发出不正常的呼啸声。赵六脸色一变:“这玩意儿有古怪,快走!”
已经晚了。
倒转的水车触发了陈巧儿预设的第二重机关。传动杆尾端突然弹出一根横木,横扫向王五腰间。王五慌忙闪躲,却撞上了从侧面弹起的竹排——那是陈巧儿根据现代捕鼠笼原理设计的“拍击机关”。
“啪!”
竹排结结实实拍在王五背上,打得他一个趔趄。赵六急忙去扶,脚下却踩中了一块松动的石板。石板下埋着用鱼鳔胶粘合的滑石粉,这一踩,粉末飞扬,扑了两人满脸。
“啊!我的眼睛!”
“咳咳咳……这什么鬼!”
两人狼狈不堪,在院子里乱窜,又接连触发了几处小机关:藏在树上的水囊倾泻而下,浇了他们个透心凉;地面突然弹起的绳索绊倒赵六;最后,当王五试图翻墙逃跑时,墙头的瓦片上不知何时涂了桐油,他手一滑,重重摔回院内。
陈巧儿设计的这些机关都不致命,甚至不会造成重伤,但侮辱性极强。
“撤!快撤!”赵六捂着眼睛摸索到墙边,这次学乖了,用衣服裹着手翻墙。
王五跟在他身后,临走前不甘心地回头瞪了一眼水车,却见那水车不知何时已恢复正常转动,匀速,平稳,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月光静静照着空荡的院子。
次日清晨,陈巧儿检查院中机关受损情况时,发现陷坑旁落下一块木牌。
木牌做工粗糙,正面刻着歪斜的“李”字,背面则用炭笔画了个简易地图——正是鲁家小院及周边道路的布局,几处出口都被标红。
“这是警告。”鲁大师接过木牌,脸色凝重,“李扒皮这是铁了心要找你麻烦。昨夜那两个只是探路的,下次来的恐怕就没这么好打发了。”
花七姑正在清理滑石粉,闻言抬头:“大师,李员外到底图什么?巧儿姐做她的机关,与他何干?”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老人摇头,“巧儿的手艺已经传出去了。前日集市上,有人出五十两银子求购她做的那个‘自转纺车’。李扒皮这种人,见不得别人好,更见不得有赚钱的门道不掌握在自己手里。”
陈巧儿沉默地修复被踩坏的警报铃。她知道鲁大师说得对。这几月,她陆续做出改良纺车、省力犁具、还有眼前这个水车,虽未正式售卖,但前来“参观”的工匠和商人越来越多。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师父,我想把水车图纸公开。”她忽然说。
鲁大师和花七姑同时一愣。
“公开?这可是你的心血!”花七姑急道。
“正因是心血,才要公开。”陈巧儿用麻绳仔细捆好警报铃的触发线,“李员外想要独占,我偏要让它变成人人都有的寻常物件。到时候,他就算抢到一两件实物,又有何用?”
鲁大师眼睛渐渐亮起来:“好主意!只是……这设计精妙,普通木匠未必能看懂。”
“所以需要师父帮忙。”陈巧儿微笑,“您认识那么多工匠朋友,可否召集几位信得过的,我将制作要点一一讲解。条件只有一个:凡学者,须承诺将此法再传三人,且制作水车收费不得超过材料成本的两成。”
“你这是要……播撒种子?”花七姑若有所悟。
“没错。”陈巧儿望向窗外潺潺溪流,“一根木头易折,一片森林难摧。李员外可以威胁我一个人,总不能威胁所有木匠。”
鲁大师抚掌大笑:“妙!老夫这就去写信!城南的老周,城北的郑木匠,都是实在人,定会赞同!”
老人兴冲冲进屋后,花七姑凑近陈巧儿,小声道:“巧儿姐,你真舍得?这水车若是独家制作,一年赚上百两银子不成问题。”
陈巧儿看着已然修复如初的机关,轻声道:“七姑,我们来的那个世界,最宝贵的东西从来不是独占的技术,而是共享的知识。在这里,也一样。”
花七姑似懂非懂,但她信任陈巧儿:“那接下来怎么办?李员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所以我们需要争取时间。”陈巧儿从怀中掏出一卷图纸,“在水车技术传开之前,得给他找点别的‘乐子’。”
图纸展开,上面画着结构复杂的家具草图——多层抽屉带暗格的书桌,机关联动可折叠的屏风,还有……一个标注着“自动泡茶台”的奇怪装置。
“这是?”
“给他准备的‘厚礼’。”陈巧儿嘴角微扬,“李员外不是喜欢搜集奇巧之物吗?我做一个让他眼馋但永远买不到的东西。”
同一时间,李府书房。
李员外肥硕的手指敲击着紫檀桌面,听着王五、赵六狼狈的汇报,脸色越来越阴沉。
“所以,你们两个大男人,被一个小丫头的木头玩具耍得团团转?”
王五脸上还留着竹排的红印,低声道:“员外,那院子邪门得很!明明看着平平无奇,脚下一踩就是个坑,墙上抹油,天上泼水,还有会自己转的木架子……”
“废物!”李员外摔了茶盏,“我要的是那丫头的技艺!不是听你们讲鬼故事!”
一直沉默的师爷捋着山羊胡开口:“员外息怒。依老朽之见,强攻不如智取。既然那陈巧儿擅长机关,不如……从她身边的人下手。”
李员外眯起眼睛:“说下去。”
“鲁老头脾气倔,动不得。但那个叫花七姑的歌女,无亲无故,倒是好下手。”师爷阴恻恻地笑,“听说她每日清晨会去后山采茶。山高路陡,出个意外也正常。”
“绑了她,逼陈巧儿用技艺来换?”李员外沉吟。
“不,那样太明显。”师爷摇头,“只需让花七姑受点伤,无法再帮陈巧儿抛头露面即可。陈巧儿既要照顾伤者,又要应对您的下一步动作,必会分身乏术。届时再以‘保护’为名提出合作,她权衡利弊,或许就会松口。”
李员外肥脸上露出笑容:“还是师爷高明。王五,赵六,听见了?这次再办砸,你们就别回来了!”
两人连声应诺,退出书房。
师爷待他们走远,才低声道:“员外,还有一事。县衙的张主簿前日问起,说知府大人对‘新奇器物’颇有兴趣,若是有能进献的……”
李员外眼睛一亮:“你是说,用那丫头的东西……”
“借花献佛。”师爷微笑,“只要东西到了您手里,是谁做的,还重要吗?”
两人对视,笑声在书房中回荡。
窗外,一只麻雀落在枝头,歪头看了看紧闭的窗棂,振翅飞走。
三天后的清晨,花七姑如常背着竹篓上山。
陈巧儿昨夜改图纸到半夜,此刻还在沉睡。花七姑轻手轻脚掩上门,沿着熟悉的小路向茶山走去。晨雾未散,山道两旁草木葱茏,露珠在叶片上滚动。
她哼着新编的小调,手指拂过沿途的茶树嫩芽。自从帮陈巧儿“代言”那些机关器物后,她的歌舞不再只为取悦他人,而是真正成为展示技艺的一部分。这种改变让她脚步都轻快许多。
山路转过一个弯,前方出现一片开阔的茶园。花七姑正要踏入,忽然停下脚步。
太安静了。
平日里清晨总有鸟鸣虫嘶,此刻却一片死寂。茶树枝叶间,似乎有不该存在的阴影。
她缓缓后退一步。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枯枝断裂声。
花七姑猛然回头,看见王五和赵六从树后走出,一前一后封住了退路。王五脸上还带着竹排留下的淤青,笑得狰狞:“花姑娘,这么早啊。”
“你们想干什么?”花七姑握紧竹篓背带,声音尽量平稳。
“不干什么,请姑娘去个地方做客。”赵六逼近,“放心,只要你乖乖配合,不会伤你——”
话音未落,花七姑突然将竹篓向前一甩!篓中晒干的茶籽漫天撒开,迷了赵六视线。她趁机向侧面茶树丛中钻去。
“追!”
花七姑对这片山熟悉得像自家后院。她矮身穿过低矮茶丛,专挑荆棘多的小道跑。身后追赶声越来越近,她心跳如鼓,忽然想起陈巧儿昨天塞给她的小物件。
“遇到麻烦,按这个机括。”
她从怀中摸出那枚巴掌大的木盒,按照陈巧儿教的方法,用力按下侧面的凸起。
木盒顶端弹开,一股刺鼻的红色粉末喷射而出,在空中弥漫成雾。追到近前的王五猝不及防,吸入一口,顿时呛得涕泪横流。
“这什么鬼东西!”
“辣椒粉混了石灰,还有一点痒痒草磨的粉。”陈巧儿的声音忽然从上方传来。
花七姑惊喜抬头,见陈巧儿站在山坡高处,手中握着一把模样古怪的弩——弩身是硬木所制,弩弦却泛着金属光泽,箭槽里卡着的不是箭,而是几个圆球。
“巧儿姐!你怎么——”
“我装了‘早起警报器’。”陈巧儿简单解释,弩机对准下方,“两位,还要继续吗?”
王五眼睛红肿,赵六也吸入少许粉末,咳嗽不止。两人对视一眼,知道今日事不可为,咬牙撤退。
陈巧儿没有追击。她收起弩,快步下山扶起花七姑:“受伤了吗?”
花七姑摇头,心有余悸:“他们这次是冲我来的。李员外改变策略了。”
“我知道。”陈巧儿望向山下李府方向,眼神冷冽,“所以我们的计划得提前了。”
“什么计划?”
陈巧儿从怀中取出一封请柬。淡黄色宣纸上,一行小楷工整书写:
“诚邀李员外,三日后于鲁氏工坊,品鉴‘千机茶台’。”
花七姑接过请柬,看到落款处不仅盖了鲁大师的印,还有一个陌生的篆章——“府衙器物司”。
“这是……”
“张主簿的私印。”陈巧儿微笑,“鲁大师的老友牵的线。李员外不是想借官府压我们吗?那就让他看看,谁先搭上这条线。”
山风吹过,请柬在花七姑手中微微颤动。
远处山道上,王五、赵六狼狈奔跑的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晨雾中。而山下小镇才刚刚苏醒,炊烟袅袅升起,完全不知一场围绕技艺与权力的较量,已然拉开序幕。
茶树枝头,一滴露水终于承载不住重量,悄然坠落,在泥土上溅开微弱的水花。
陈巧儿握住花七姑冰凉的手:“回家吧。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开始。”
两人并肩下山,晨光终于穿透雾气,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而在她们看不见的地方,李府书房里,师爷正将一张密信凑近烛火,信纸边缘卷曲焦黑,渐渐化作灰烬。
灰烬中,隐约可见四个字:
“不计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