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模拟园的“意外”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搅动了元帅府邸平静表象下的暗流。那株被隔离的“星泪兰”在彻底分解检测后，除了根部管道那“百万分之一概率”的微量化学泄漏，再未发现任何人为破坏痕迹。技术部门的最终报告将其定性为“罕见的技术故障与生物应激耦合事件”，建议加强全系统冗余检测，但结论依旧是意外。
顾墨渊将这份报告扔在合金桌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意外？他紫眸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讥诮。过于完美的意外，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他面前的数块光屏上，分列着不同的信息流：沈清弦全套基因图谱的深度分析，精神力波动与“星泪兰”异常频率的对比图谱，哈维森案资金链追查到的最新断点，以及“血鸦”佣兵团在“灰港”外围活动的异常增兵信号。
所有这些线索，如同散落的星辰，看似无关，却又隐隐围绕着同一个看不见的引力中心旋转。而这个中心，似乎正指向那个安静待在A-7套房里的、苍白脆弱的omega。
“元帅，对沈清弦孤儿院时期的深度核查已完成。”副官的全息影像出现在一侧，声音沉稳，“‘晨曦’孤儿院在十五年前因不明原因的数据中心火灾，丢失了包括沈清弦在内的、前后三年共七十四名孤儿的原始档案与大部分影像记录。现有档案均为灾后补录，信息来源模糊，且……存在多处无法自圆其说的矛盾点。特别是关于沈清弦被送入孤儿院前的监护记录，以及其早期生理检测数据，完全缺失。”
“火灾原因？”顾墨渊指尖敲击着桌面。
“官方记录为电路老化。但当年参与救援的一名消防员在事后非正常死亡，其家属得到了一笔来源不明的丰厚抚恤金。此外，孤儿院前院长在火灾后半年辞职，迁居至边境星域，三年前于家中‘自然死亡’，其直系亲属目前均无法联系。”副官顿了顿，“我们调取了沈清弦在孤儿院期间的零星影像，与目前监控下的行为模式进行微表情与肢体语言对比分析，相似度低于基准线30%。差异点主要集中在应激反应模式、微表情控制精度、以及无意识小动作的频率上。”
光屏切换，显示出两组对比画面。一组是模糊的旧影像中，那个瘦小沉默、眼神躲闪、总是蜷缩在角落的男孩；另一组是高清监控下，那个苍白安静、眼神时而空洞时而掠过锐光、姿态看似瑟缩实则隐含某种奇异松弛感的青年。即便是最先进的AI，也只能给出“五官轮廓高度相似，但核心行为逻辑存在显着差异”的结论。
是创伤导致的人格剧变？还是……根本就是两个人？
顾墨渊的目光落在沈清弦最新的实时监控画面上。他正靠在观景窗边的软椅上，膝上摊开一本纸质书——一本关于古地球神话传说的通俗读物，是从图书数据室借阅的。他看得很慢，指尖偶尔划过书页，侧脸在舷窗外星光的映衬下，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静谧。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个无害的、需要被小心呵护的易碎品。
但顾墨渊的视线，却聚焦在他翻页时，那几根看似无力、实则每一次弯曲伸展都遵循着最经济路径的手指上；聚焦在他阅读时，眼珠转动与呼吸频率之间，那几乎无法察觉的、非典型的同步模式上；聚焦在他偶尔抬头望向星空时，眼底那转瞬即逝的、仿佛穿透了亿万光年尘埃的深邃上。
“启动‘深海’协议。”顾墨渊的声音在寂静的分析室内响起，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对目标沈清弦，进行全频谱、无间断生物场与精神力逸散监测。监测数据直接接入我的私人终端，加密等级‘绝密’。另外，安排一次‘非标准接触’。”
副官瞳孔微缩。“深海”协议是元帅直属情报部门最高级别的潜伏监测指令，动用的是尚未列装的最新式生物场与灵能波动探测阵列，足以捕捉到目标最细微的生理与精神活动，甚至包括潜意识波动。而“非标准接触”……
“元帅，您的意思是……？”
“他不是喜欢看书吗？”顾墨渊的视线从光屏上移开，落向窗外浩瀚的星海，紫眸中倒映着冰冷的星光，“明天下午，以‘元帅府邸例行文化关怀’的名义，送一批新书过去。包括，《灵语族神话考据》、《星际时代前人类超自然现象记录》、《精神力潜变案例选编（非公开版）》，以及……《帝国omega权益保障法（最新修订案）》。混在其他普通读物里。”
副官瞬间领会。这是试探，赤裸裸的、却又看似无害的试探。前两本指向他那段神秘的“垃圾dNA”和可能的异常认知，第三本直指精神力伪装的可能性，最后一本则是最辛辣的讽刺与警示——提醒他，无论是什么，在这里，他都只是一个受帝国法律“保护”（监控）的omega。
“是，我立刻去办。”副官的全息影像消失。
顾墨渊独自坐在昏暗的分析室内，只有光屏幽蓝的光芒映亮他线条冷硬的侧脸。他调出沈清弦在“星泪兰”异常爆发瞬间的那帧眼神特写，放大，再放大。那冰冷锐利、凛然如刀锋的一瞥，与他此刻监控中恬静柔弱的模样，形成了最残酷的割裂。
“你到底是什么？”他低声自语，指尖虚划过屏幕上那双仿佛能洞穿虚空的眼。
A-7套房内，沈清弦合上书页，指尖在古朴的封面上轻轻摩挲。古地球的神话，充满了人类对未知力量的瑰丽想象与敬畏，与他曾亲身经历、甚至执掌过的那些磅礴伟力相比，稚嫩得如同孩童的涂鸦。但其中蕴含的某些原始意象、对灵魂与羁绊的朴素理解，却偶尔能触动他深藏的记忆。
小九的声音在意识中带着一丝紧绷：【宿主，监测到套房外三百米范围内，新增了十七个超高灵敏度生物场探测节点，六个灵能波动聚焦阵列，能量屏蔽等级提升至最高。我们被更严密的‘网’罩住了。顾墨渊的怀疑指数正在急剧升高。】
“意料之中。”沈清弦在意识中平静回应，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满意，“‘星泪兰’的试探，本就是为了让他更感兴趣。一个毫无破绽的完美受害者，远不如一个藏着秘密、引起他探究欲的谜题有价值。他越是怀疑，就越是会靠近，越是想要亲手揭开谜底。”
【可是，‘深海’协议级别的监控，我们任何非常规的精神力或能量波动，都可能被捕捉到。】小九有些担忧，【而且，他刚刚下令，明天会送来一批‘特别’的书籍。】
沈清弦微微挑眉，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冰雪消融般的弧度：“哦？看来我的‘老攻’，终于忍不住要主动出击了。很好。他送什么，我们便看什么。他试探什么，我们便‘暴露’什么给他看。只是这‘暴露’的深浅、方式，需由我们来掌控。”
他放下书，走到观景窗前。窗外，一艘体型修长、线条流畅的银灰色高速巡洋舰正缓缓驶入港口，舰身上帝国鹰徽在星光照耀下熠熠生辉。那是顾墨渊的直属舰队之一，“夜枭”级，以匿踪与高速侦察闻名。
“小九，”沈清弦在意识中吩咐，“调整我们的生物场模拟参数，在现有‘虚弱omega创伤后应激’模板基础上，加入0.7%的、与‘灵语族’隐性基因特征可能关联的、无规律低频灵能逸散信号，强度控制在E级精神力者冥想波动基线以下，模拟‘隐性天赋无意识激活’状态。同时，在监控下阅读那些特定书籍时，将我的瞳孔焦距变化、皮肤电反应、心率变异率，与书籍内容中的关键词（如‘灵能共鸣’、‘血脉感应’、‘古代契约’等）建立0.3秒延迟的弱关联性。”
【明白！正在调整模拟参数……关联性建立完成。宿主，这样真的能骗过他吗？顾墨渊的洞察力太可怕了。】
“不需要完全骗过。”沈清弦的目光追随着那艘巡洋舰，直到它没入港口阴影，“只需要让他‘相信’，他发现了我的‘秘密’——一个因童年变故或基因隐性表达，而意外拥有了微弱、不稳定、且自身都未曾完全察觉的‘灵语族’相关感知天赋的、不幸的omega。这个秘密足以解释我的部分‘异常’，引起他更大的兴趣，同时又将我的‘危险等级’控制在一个他自认为可以完全掌控的范围内。”
他需要一根线，一根足够结实、足够诱人，又能牢牢握在自己手中的线，将那位冰冷多疑的帝国元帅，一步步引到自己的面前，引到……足以让他感知到那灵魂深处羁绊的距离。
第二天下午，副官亲自带着一箱封装好的书籍来到了A-7套房。他的态度一如既往的严谨刻板，但沈清弦能感觉到，对方隐藏在平静表面下的、锐利的审视目光。
“沈先生，元帅阁下体恤您在此静养，特意吩咐送来一些读物，供您消遣。”副官将书籍一一取出，放在茶几上。那几本“特别”的书，就混在一堆风景画册、星际游记和通俗小说之中，毫不显眼。
沈清弦的目光轻轻扫过那几本书的封面，在《灵语族神话考据》上多停留了0.1秒，随即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颤了颤，声音细弱：“谢、谢谢元帅阁下关怀。”他伸出手，似乎想触碰那本书，指尖却在空中顿了顿，转而拿起了一本最上面的风景画册，抱在怀里，仿佛那是某种安慰。
副官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没有多言，行礼后便退了出去。
门关上后，沈清弦抱着画册，在窗前坐了很久，才仿佛鼓起勇气般，慢慢挪到茶几边，指尖再次拂过那几本书，最终拿起了那本《灵语族神话考据》。他翻得很慢，眉头微蹙，似乎读得很吃力，偶尔会停下，望着虚空某处发呆，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书页。当读到某些关于“血脉共鸣”、“古老契约”、“星语者”的段落时，他的呼吸会几不可查地微微一滞，瞳孔在监控无法捕捉的瞬间，有极其细微的收缩与扩散，皮肤下的毛细血管也出现微弱的舒张反应——这些细微的生理变化，被高灵敏探测器捕捉，化为数据流，汇入顾墨渊的私人终端。
一切，都完美符合一个对自身潜在“异常”既好奇又恐惧、懵懂无知的omega，在接触相关刺激时的反应。
接下来的几天，沈清弦的生活规律而“平静”。他按时用餐、服药、休息，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偶尔会对着窗外的星空发呆，脸上带着淡淡的、挥之不去的忧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他再未表现出任何“异常”，无论是生理上还是行为上。那0.7%的、无规律的微弱灵能波动，如同夜风中的萤火，时而出现，时而消失，毫无规律可循，更像是一种不受控的、本能的逸散。
顾墨渊坐在指挥椅上，面前的光屏分割成无数块，实时显示着“深海”协议传回的海量数据流，以及沈清弦套房的监控画面。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些经过AI强化处理后的、代表沈清弦微弱灵能波动的光谱图上。那波动微弱、杂乱、时断时续，与记载中极少数“灵语族”后裔在无意识状态下逸散的灵能特征，有不足5%的相似性。与他在“星泪兰”事件瞬间捕捉到的那凛然眼神，更是天差地别。
是伪装？还是他判断错了方向？
他的指尖划过另一块屏幕，上面是沈清弦阅读时，与关键词触发的生理反应关联图。关联性很弱，延迟时间也不稳定，更像是无意识的神经反射，而非有意的思维链接。一个真正擅长伪装并能精确控制自身反应的人，不会留下如此粗糙的“证据”。
矛盾。到处都是矛盾。脆弱的表象下，偶尔闪过的锐利；平庸的数据中，难以解释的细微异常；看似懵懂的反应，却又与某些神秘元素存在若有若无的关联。
顾墨渊闭上眼，脑海中再次闪过那双冰冷的、凛然的眼。那绝不是幻觉，也绝非一个普通omega所能拥有。可所有的监控、所有的数据、所有的逻辑链条，都无法支撑起“他有所伪装”这个结论，反而更倾向于“他是一个因基因和经历而产生某些不可控变异的、不幸的个体”。
这种感觉很糟糕。就像明明嗅到了猎物的气息，却找不到任何足迹；明明看到了水下的阴影，却捞不起任何实物。
“元帅，”副官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对哈维森案的资金链追查有了突破。其中一个中间账户，在三个月前，曾与一个注册在‘自由商盟’名下的空壳公司有过一笔小额转账。而这家空壳公司的实际控制人，经追查，与帝国科学院下属的‘远古基因与灵能应用研究所’的一名前高级研究员有关联。该研究员于五年前因‘实验事故导致重大损失’被开除，之后下落不明。”
远古基因与灵能应用研究所？顾墨渊倏然睁开眼，紫眸中寒光一闪。这个研究所，正是当年主导“灵语族”遗迹发掘与基因样本研究的核心机构之一！而沈清弦基因中那段来历不明的“垃圾dNA”……
“继续挖。我要知道这名研究员的所有信息，以及他离开研究所前后的一切活动轨迹。还有，”他顿了顿，目光如冰刃般射向光屏上那个安静看书的身影，“查清‘晨曦’孤儿院火灾前后，所有与这个研究所有过接触，或有关联的人员名单。特别是，与沈清弦同期的那批孤儿，是否有过任何形式的‘特殊体检’或‘基因采样’记录。”
“是！”副官凛然应命。
线索，似乎开始向一个令人不安的方向收拢。如果沈清弦的“异常”，并非偶然，而是与某个被掩盖的、涉及远古基因与灵能的秘密实验有关……那么，他在爆炸现场的出现，是意外，还是被设计的“回收”或“灭口”？“血鸦”佣兵团的介入，是受雇于同一势力，还是另一股想浑水摸鱼的力量？
顾墨渊起身，走到巨大的观测窗前，凝视着窗外无垠的星空。星辰冷漠，寂静无声，却仿佛隐藏着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沈清弦……你究竟是这场阴谋中无辜的受害者，一把被遗失的钥匙，还是一枚……被精心布置的棋子？
亦或，你本身，就是那个下棋的人？
他需要更直接、更有效的验证方式。数据会骗人，监控会骗人，但有些东西，骗不了人。
“安排一下，”顾墨渊没有回头，声音在空旷的指挥室内回荡，冰冷而决断，“明天，我要亲自去‘探望’一下我们这位……特殊的客人。”
冰封的湖面之下，暗流终于开始汹涌。猎人与猎物，观察者与被观察者，即将迎来第一次，正面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