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风者”系统捕捉到的那些微弱“心跳”，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兽世联邦最高层激起的涟漪，久久不能平息。那些陌生的“秩序印记”，如同黑暗森林中远方依稀闪烁的篝火，既带来“并非独自一人”的微弱慰藉，也带来了“篝火旁是敌是友”的深深疑虑。
然而，现实的紧迫并未留给联邦太多时间去揣测远方。随着“堤坝”发生器在预测高危区域的外围陆续部署，兽世恒星系核心区域的“异维度侵扰”事件发生率果然出现了小幅但明确的下降。这验证了“提前加固薄弱点”思路的正确性，也大大缓解了“清道夫”部队和灵能武器生产的压力。虽然边缘星域的警报依然频发，但至少，家园的核心地带暂时稳住了阵脚。
压力稍缓，便有了一丝喘息之机，去思考更长远、更宏观的问题。
一个由观察者7号转达的、来自智械联盟的正式提议，就在这个微妙的时刻，摆在了曜的面前。
提议的内容，是关于成立一个临时的、松散的、仅限于信息共享和危机协同的“区域文明交流与互助机制”，智械方面将其暂命名为“潮汐观测与响应临时协议体”。发起方是智械联盟，以及另一个与智械保持长期有限联系、同样在“潮汐”影响下遭受损失但尚能维持的硅基文明——“晶簇联合体”。它们邀请所有在本次“宇宙潮汐”影响区域内、且具备基础星际通讯能力、非掠夺性的文明，参与这个临时协议体的筹建。
邀请函附带着一份极为简单的“基础共识草案”，只有三条：
一、协议体成员有义务在探测到大规模、可能威胁区域安全的“潮汐异常现象”（如超大型空间裂隙爆发、规则扰动连锁反应等）时，通过指定加密频段，向其他成员发出基础预警。
二、协议体成员在自身能力允许且不危及自身安全的前提下，应尽力向遭遇突发严重危机（如文明核心区遭遇大规模异维入侵）的其他成员，提供有限的技术建议或非涉密数据支持。
三、协议体不涉及军事同盟、资源分配、技术强制共享、内部事务干预。成员来去自由，信息共享程度自愿决定。协议体设立一个由各成员文明代表组成的“协调小组”，负责信息汇总、基础沟通和紧急情况下的联络调度。
草案措辞谨慎，条款宽松，充满了试探和不信任，但也透露出一种在巨大共同威胁下，寻求最低限度合作的务实意愿。
“晶簇联合体……”曜看着这份由观察者7号翻译过来的文件，沉吟着，“也是硅基文明？和智械类似？”
“存在形式类似，但发展路径和底层逻辑存在显着差异。”观察者7号解释道，“智械联盟起源于某个古老有机文明的AI造物，经过漫长独立演化，形成以‘逻辑最优解’和‘信息完整性’为核心的文明形态。晶簇联合体则更接近自然形成的硅基生命聚合体，其个体意识更分散，集体决策更依赖类似‘共振’和‘模式趋同’的机制。它们对‘秩序’的理解和维持方式，与我们、与智械都不同。但在对抗‘混乱’（如潮汐和异维侵扰）这一点上，目标一致。”
曜明白这份邀请的分量。这不是结盟，甚至连“伙伴”都算不上，充其量是在风暴海上，几艘各自为战、互不信任的船只，约定好互相鸣笛示警，并在对方快要沉没时，允许、可能、在自身安全的前提下，扔过去一个救生圈。
但即便如此，这也比完全的黑暗森林、互相视为潜在猎物要好得多。尤其是在“聆风者”已经隐约“听”到还有其他“心跳”存在的情况下。
“我们参加。”曜几乎没有太多犹豫，“但参加的方式和程度，需要仔细斟酌。我们太弱，不能暴露太多底牌，尤其是关于灵能、小芽、‘织补者’和‘聆风者’的核心信息。但也不能毫无贡献，否则会被边缘化，甚至被视为没有价值的‘累赘’而被排除在外。”
“同意。”灵叶点头，“我们可以提供一部分经过处理的、关于‘异维度侵扰’生物的普遍性特征和基础应对数据（不含灵能武器细节），以及我们对‘空间薄弱线’与侵扰关联性的初步发现。这些信息对任何遭遇类似问题的文明都有参考价值，又能展示我们具备一定的观察和分析能力。”
“还可以分享一部分‘堤坝’技术的外围原理和应用效果数据，”雷焰补充，“只讲‘加固空间薄弱点’的思路和宏观效果，不涉及具体的能量编码和灵能-‘露’的数据关联。既展示了我们的技术独创性，又保留了核心机密。”
“那么，派谁去？”岩盾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这种场合，去的人既要能代表联邦，又要足够机敏，能应付各种试探和复杂局面。还得……信得过。”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曜身上。
曜沉默了片刻。他明白众人的意思。作为联邦的最高领袖，墨瞳和江婉儿的儿子，月汐的哥哥，以及“潮汐应对计划”的总设计师，他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他的身份本身就代表着兽世联邦的传承和意志。但……
“我不能去。”曜缓缓摇头，语气坚定，“我的位置在这里。在联邦的心脏，在‘锚点’的中心，在‘织补者’和‘聆风者’的旁边。在我们自己家里，局势还没完全稳定，月汐的谜团未解，潮汐的威胁随时可能升级。我离开，风险太大。”
他看向众人：“我们需要另一个人选。一个足够了解我们的整体情况，有足够威望和智慧，但又不必像我一样被牢牢绑在核心决策位置上的人。”
众人面面相觑。符合条件的人选，并不多。
“或许……可以让奎木长老去？”灵叶试探着说，“他是老一辈的代表，德高望重，经历过风浪，也参与了‘潮汐应对计划’的制定，对大局有了解。而且，他性格沉稳，行事老练，不容易被套话。”
奎木长老闻言，苦笑一声，摸了摸自己那条还没好利索的伤腿：“我这把老骨头，倒是想为联邦再出把力。可这腿脚……怕是连人家的门都进不去喽。而且，跟那些铁疙瘩（智械）和石头脑袋（晶簇）打交道，我这老熊的脑筋，怕是不够用咯。”
这倒也是实情。这种跨文明的、高度理性甚至可能是纯逻辑博弈的场合，需要的不仅仅是沉稳和经验。
“或许……”一个略显清冷，但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是灵叶。
众人看向她。这位失去了左臂，却以惊人意志重返岗位并主持了“萌芽”、“织补者”等关键项目的医官，此刻眼神明亮而坚定。
“我去。”灵叶说。
“你？”岩盾有些意外，“可你是医疗和生态部门的负责人，而且你的身体……”
“正因为我是医疗和生态负责人，所以我对‘异维侵扰’的生物危害、生态影响，以及我们基于灵能的应对策略（公开部分）有最全面的了解。”灵叶逻辑清晰地分析，“我可以从‘生存’和‘环境适应’的角度，去阐述我们的立场和贡献，这比单纯讲军事或技术更容易引起共鸣，也更不容易触及核心机密。而且……”
她顿了顿，看向曜：“作为婉儿夫人的学生和早期合作者，我对婉儿夫人笔记中关于‘文明’、‘秩序’、‘火种’的思考，有比常人更深的理解。在面对其他文明时，这些超越具体技术的‘理念’层面的东西，或许比技术细节更能建立初步的信任基础。”
曜看着灵叶，看着她空荡荡的左袖，看着她眼中那份经历过大悲大痛、却愈发沉淀出坚韧与智慧的光芒。他知道，灵叶说的是对的。她或许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外交官，但她具备这次任务所需的最重要的特质：对自身文明的深刻理解，对威胁本质的清醒认知，以及一份在绝境中淬炼出的、沉稳而强大的内心。
“你需要一个助手，或者说，一个在技术细节上能提供即时支持的‘智库’。”雷焰主动说，“我可以远程提供支持，或者……让启明（指‘启明-守望者’系列AI的某个子体）携带加密数据库随行。它在数据分析和逻辑推演方面，可能比我们更擅长应对智械和晶簇的交流方式。”
“观察者7号可以作为中立方和技术担保出席。”观察者7号补充，“智械联盟将派遣代表参与协调小组的筹建会议。我的存在可以确保信息传递的准确，并在必要时，提供符合协议框架的翻译和解释。”
方案逐渐完善。
最终，兽世联邦决定，由灵叶作为首席代表，携带经过严格筛选和加密的信息包，在观察者7号的陪同下，前往由智械联盟指定的、位于三方势力缓冲星域（一片相对平静的荒芜星系）的中立空间站，参与“潮汐观测与响应临时协议体”的首次筹备会议。
---
筹备会议的过程，远比预想的更……平淡，也更诡异。
会议在智械联盟提供的一个标准化空间站模块内举行。与会者除了智械联盟的银灰色机械体代表、晶簇联合体那由无数细小发光晶体聚合而成的、不断缓慢变换形状的“代表体”之外，还有另外两个文明的代表：一个是形态近似巨型发光水母、依靠生物场悬浮和沟通的“涟漪之声”，另一个则是纯粹的、以全息投影形式出现的能量生命意识集合体“光语者”。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甚至没有相互介绍的环节。会议直接进入正题，由智械代表陈述协议草案，然后各方就具体条款进行极为简练、高度理性的提问和修改建议。
交流主要通过数据流和标准宇宙语编码进行，辅以简单的能量场示意。气氛冰冷、高笑，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灵叶按照既定策略，在讨论预警信息范围和互助义务限度时，谨慎地提出了兽世联邦的观测数据和“加固薄弱点”的思路概要，引起了其他几方代表的短暂关注和数据索取请求。她按照约定，提供了部分脱敏数据。
而当讨论到协议体协调小组的构成和运作方式时，一直沉默的“光语者”代表，忽然提出了一项让所有碳基（硅基？）代表都有些意外的建议：
“信息交互效率与信任建立正相关。建议协调小组设立轮值主持机制。轮值者负责阶段性信息汇总、基础议题引导及紧急联络。鉴于首次提出‘空间薄弱点主动干预’策略，且其数据样本显示一定有效性，提议由兽世联邦代表，灵叶，担任首期轮值协调员。”
提议非常突然。智械代表和晶簇代表的数据流闪烁了几下，似乎在进行快速评估。涟漪之代表微微波动，没有明确表示。“光语者”本身没有实体，其投影光芒稳定，看不出意图。
灵叶心中警铃大作。这看似抬举，实则是将兽世联邦推到了前台，承担了更多责任和风险，也意味着会吸引更多审视的目光。她想出言婉拒。
但就在这时，观察者7号通过加密频道传来一条简短信息：“‘光语者’文明特性：倾向基于‘模式识别’和‘初始贡献权重’分配临时信任。拒绝可能被解读为缺乏担当或隐藏更多。建议：接受，但提出明确任期限制（如三个标准星域年）及轮值权责仅限于信息协调，不涉及任何实质决策或资源调配。”
灵叶迅速权衡。观察者7号的判断基于对“光语者”更深的了解。拒绝，可能错失一个在松散团体中建立初步影响力的机会；接受，则需谨慎应对随之而来的关注。
她抬起头，用平稳的语调（通过翻译器）回应：“兽世联邦接受此项提议，愿意为区域信息共享与危机预警贡献绵薄之力。但提议明确：轮值协调员任期为一个标准星域年，职责仅限于协议草案第三条所述之信息汇总、基础沟通及紧急联络调度，不享有任何超越其他成员的决策或指挥权限。任期结束后，由协调小组共同推举下任轮值者。”
她的回应清晰、克制，既接受了责任，又划清了界限。
短暂的沉默后，智械代表：“附议。”
晶簇代表：“模式认同。”
涟漪之代表：“波动……认可。”
光语者代表：“光照……共识形成。”
于是，在这样一场冰冷、高效、几乎没有“人情味”可言的会议上，兽世联邦——一个刚刚从毁灭边缘挣扎回来、仍在潮汐中艰难求存的年轻文明——的代表灵叶，被推举为一个松散星际临时协议体的首任轮值协调员。
消息传回兽世联邦，引起的震动比预想中更大。有人感到振奋，认为这是联邦地位和影响力得到认可的象征；有人深感忧虑，担心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更多的人则是茫然，不明白这个“轮值协调员”的头衔，究竟意味着福兮祸兮。
曜在接到灵叶的详细报告后，沉思了很久。
“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他最终对核心决策团的成员们说，“桌子是‘潮汐’这个共同的威胁，椅子是愿意坐下来谈谈的文明。我们被推到其中一把椅子的前端，不是因为我们现在有多强，而是因为我们先拿出了一点别人觉得有用的东西（空间薄弱点干预思路），并且看起来……愿意遵守最基本的‘桌边礼仪’（协议条款）。”
“这把椅子不好坐。”岩盾直言，“会被所有人盯着。”
“但坐着，至少能听到其他人在说什么，也许还能偶尔说上一两句。”曜说，“总比站在桌子外面，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说不着要强。灵叶做得很好，划清了界限，守住了底线。接下来一年，她，还有我们整个联邦，都要学会怎么坐稳这把椅子，怎么在桌子上发出我们自己的声音，同时……保护好我们桌子下的‘腿’（核心实力）。”
他看向星图，看向那些已知和未知的“心跳”，看向远方那依旧肆虐的、无形的“潮汐”。
从在自家院子里抵抗“收割者”（吞噬者），到被迫应对“潮汐”引发的各种怪象，再到如今被推到一张小小的、冰冷的星际“谈判桌”前。
兽世联邦的路，似乎越走越宽，接触到的世界越来越大。
但每一步，都伴随着前所未有的风险、挑战和……孤独。
坐在桌前，环顾四周，皆是陌生甚至可能是危险的面孔。
但他们别无选择。
因为风暴已经来临。
要么学会在桌上博弈，要么被踢下桌去，甚至……被桌旁的人，在风暴中分食。
“告诉灵叶，”曜最后说，“稳坐，慎言，多听，细察。我们不需要争什么‘主席’的虚名，我们需要的是时间，是信息，是……在这场席卷宇宙的风暴中，活下去，并且记住我们是谁的一切机会。”
椅子已经摆好。
无论愿不愿意，兽世联邦的代表，已经坐了上去。
接下来，就看他们如何在这张冰冷而危险的桌子前，守住自己的位置，并为自己的文明，争取那一线微弱的生机与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