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的初冬,伏牛山笼罩在一片凄冷的雨幕中。淅淅沥沥的雨丝敲打着黑风寨新挂的“敕造忠义营”牌匾,发出沉闷的嗒嗒声。寨中广场上积水成洼,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和匆忙来往的人影。
清晨的雨幕中,一支约五百人的队伍正在默默地收拾行装。樊武站在营帐前,脸色阴沉地望着连绵的雨势。他身披蓑衣,腰佩长刀,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滴落,在他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
“将军,弟兄们都准备好了。”樊武手下亲兵将领低声禀报,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
樊武点了点头,目光却不自觉地投向聚义堂方向。三日前,王监军秘密来访,带来李永福的密令:陈远部开拔南下,即刻率部返回大营。这几日黑风寨确实做出了南下的姿态,车辆物资都在准备,虽然进展缓慢,但总算有了动作,而且他也拖不起了。
“传令下去,立即出发。”樊武最终下令。
五百官兵沉默地列队,雨水打湿了他们的盔甲,缓缓向寨门外行去。樊武走在最后,没有回头。他知道,这一别,或许就是永别。
......
襄城县衙内,王有财正焦躁地在书房踱步。窗外雨声淅沥,更添他心中烦闷。
“大人,樊把总的人马今早已经离开了。”师爷低声禀报。
王有财猛地停住脚步,脸色更加难看:“走了?全都走了?”
“全都走了。现在襄城守备营只剩两百余人,新任的张守备还是个毛头小子,根本靠不住啊!”
王有财跌坐在太师椅上,冷汗涔涔而下。他原本指望樊武的五百精兵能够震慑黑风寨,如今这靠山一走,襄城就如同一座空城。
“大人,如今局势危矣。”师爷凑近低声道,“那陈远手下兵强马壮,若是他有意襄城,我们这两百守军根本挡不住啊!”
王有财擦着额头的冷汗,声音有些发颤:“那...那该如何是好?”
师爷眼珠一转,压低声音:“大人,不如...不如我们主动向陈远示好?听说他如今已被招安,还与负责这次诏安的刑部刘尚书有些交情。若是能通过他攀上刘尚书这棵大树...”
王有财眼睛一亮,但随即又犹豫起来:“可这毕竟是私通匪类,万一被上面知道...”
“大人多虑了。”师爷劝道,“如今乱世,谁还管这些?况且陈远已是朝廷认可的忠义营统领,与他往来也不算越矩。最重要的是,若是能得到刘尚书的赏识,大人的仕途...”
王有财心动了。他在这个小小的襄城县令位置上已经待了五年,若是能攀上刘尚书这棵大树...
“好!”他一拍桌子,“备一份薄礼,本官要亲自上黑风寨拜访陈将军!”
......
三日后,雨终于停了。一辆马车在泥泞的山路上艰难前行,王有财坐在车内,心情忐忑。车后跟着几辆大车,装着准备的:一百石粮食、五十匹粗布、还有一些药材。
越是接近黑风寨,王有财越是心惊。沿途哨卡森严,寨兵个个精神抖擞,远比他的守备营要精锐得多。
到了寨门前,通报过后,李二狗迎了出来。
“王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李二狗笑容可掬,眼中却带着审视。
王有财连忙下车,拱手道:“李总管客气了。本官特来拜访陈将军,略备薄礼,还望笑纳。”
李二狗扫了眼后面的车队,笑道:“王大人太客气了。将军正在聚义堂等候,请随我来。”
王有财跟着李二狗走进寨门,只见寨内秩序井然,士卒操练的呼喝声不绝于耳,心中更是凛然。
聚义堂内,陈远正与孔林节商议着什么。见王有财进来,两人起身相迎。
“王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陈远笑容温和,却自有一股威严。
王有财连忙躬身行礼:“陈将军客气了。下官久仰将军大名,特来拜访。些许薄礼,不成敬意。”
陈远请王有财坐下,淡淡道:“王大人此次前来,不只是送礼这么简单吧?”
王有财心中一紧,陪笑道:“将军明鉴。下官此次前来,一是为恭贺将军受招安之喜,二是想与将军交个朋友。”
他顿了顿,观察着陈远的脸色,继续道:“如今乱世,襄城地小民贫,守备薄弱。下官希望能得将军庇护,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定当行个方便。”
孔林节抚须笑道:“王大人说笑了。襄城是朝廷的襄城,何需我等庇护?”
王有财连忙道:“先生有所不知。如今闯贼肆虐,地方不宁。下官虽为朝廷命官,但也需为一方百姓着想。将军仁义之名远播,若能得将军相助,襄城百姓之幸也。”
陈远与孔林节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都已明白王有财的来意。
“王大人既然如此诚意,陈某也不绕弯子了。”陈远正色道,“实不相瞒,陈某确有意在襄城发展,但绝无对大人不利之意。相反,若是大人行个方便,将来必有回报。”
王有财心中大喜,连忙道:“将军放心,只要下官能力所及,定当行个方便。只是...”他犹豫了一下,“只是希望将军能在刘尚书面前,为下官美言几句。”
陈远心中暗笑,面上却道:“这个自然。刘大人对陈某确有知遇之恩,若有合适机会,定当为大人引荐。”
接下来,双方详细商议了合作事宜。王有财答应在襄城内为黑风寨提供便利,而陈远则承诺不侵犯襄城,并在必要时提供保护。
“二狗将会常驻襄城,负责货栈事宜。”陈远最后道,“还望大人多多关照。”
王有财连声应诺:“一定一定。李总管在襄城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开口。”
商议既定,王有财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他又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陈远亲自送他到寨门外,目送马车远去。
“将军觉得此人可靠吗?”孔林节低声问道。
陈远微微一笑:“贪财怕死之辈,最好控制。只要给他足够的好处和威慑,他就会是我们最好的棋子。”
雨后的山林格外清新,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泥泞的山路上。王有财坐在马车里,心情舒畅了许多。虽然付出了些代价,但总算找到了新的靠山。
而黑风寨中,陈远已经开始谋划下一步行动。襄城,将成为他暗中发展的第一个据点。
......
就在王有财离开后不久,李二狗带着十个精干弟兄,押着几辆大车,向襄城出发。车上是黑风寨积攒的山货皮毛,还有藏在暗格里的五百两白银。
有了王有财的配合,李二狗在襄城的行动顺利了许多。伏泰山货行不仅经营山货,还暗中收购粮食、铁器等物资,悄悄运往黑风寨。
与此同时,李二狗开始组建“伏牛帮”。他利用生意往来,结交三教九流,从码头苦力到衙门小吏,渐渐织就一张情报网。
襄城的地下势力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伏牛帮虽然名义上只是一个互助组织,但实际上已经控制了城中的许多行业。
......
就在黑风寨暗中发展之际,洛阳城中的福王府邸却是另一番景象。
福王朱常洵近来心情极差。李自成大军日益逼近,城中流言四起,让他寝食难安。此刻,他正坐在暖阁中,对着几个心腹大发雷霆。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福王肥胖的身躯因愤怒而颤抖,手中的玉杯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溅,“区区流寇,竟敢觊觎本王封地!李永福是干什么吃的?还有那个陈远,招安了还不安分!”
几个幕僚跪在地上,噤若寒蝉。最后还是为首的老者开口劝道:
“王爷息怒。李总兵正在前线苦战,那陈远虽已招安,却仍在伏牛山盘踞,确实是个隐患。”
“隐患?”福王冷笑,“我看他就是个祸害!”
另一个幕僚小心翼翼道:“王爷,如今闯贼大军压境,是不是先集中精力应对眼前的危机...”
“你懂什么!”福王怒斥,“正是因为闯贼来袭,才更要清除内患!万一那陈远与闯贼里应外合,洛阳城还守得住吗?”
说到这里,福王似乎想到什么,阴沉着脸道:“派人去告诉郑元勋,让他想办法对付陈远。明的不行,就来暗的!总之,不能让这个祸害继续留在伏牛山!”
“是是是...”幕僚连声应诺,冷汗直流。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通报声:“王爷,河南巡抚李大人、总兵李将军求见。”
福王冷哼一声:“让他们进来。”
不多时,河南巡抚李仙风和总兵李永福快步走进。两人风尘仆仆,脸色凝重。
“王爷,闯贼已攻破宜阳,距洛阳不足百里了。”李永福单膝跪地,声音沙哑,“末将请求王爷立即下令,加强城防,征调民夫,准备守城。”
李仙风也躬身道:“王爷,城中粮草储备不足,还请王爷开仓放粮,以安民心。”
福王一听要开仓放粮,顿时肉痛不已:“粮草不足就去征调!本王的粮食是要养兵的,岂能轻易动用!”
李仙风急道:“王爷,民心不稳,城何以守?如今城中已有流言,说王爷宁可见百姓饿死,也不愿开仓放粮,这...”
“放肆!”福王勃然大怒,“李仙风,你好大的胆子!”
李永福连忙打圆场:“王爷息怒。李大人也是为守城着想。末将以为,可先部分开仓,以安民心。待击退闯贼,再从长计议。”
福王脸色阴沉,半晌才不情愿道:“既然如此...就先开一仓。但要严加管控,不得浪费!”
“谢王爷!”李仙风和李永福齐声道。
福王摆摆手,似乎想起什么:“李总兵,那个陈远...如今怎么样了?”
李永福神色微变:“回王爷,陈远部已做出南下姿态,但行动迟缓,似乎还在观望。”
“哼,果然有异心!”福王冷笑,“你派人盯紧他,若有机会...”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李永福心中一凛,低声道:“末将明白。只是如今闯贼当前,是否...”
“正是因为闯贼当前,才更要清除内患!”福王斩钉截铁,“这件事你亲自去办,务必做得干净利落!”
“是!”李永福只得应下。
......
五日后的一个午后,冬日的阳光稀薄地洒在山寨上。陈远正在校场观看士卒操练新式火铳的装填手法,忽见李二狗急匆匆赶来。
将军,范永斗又来了!这次带了二十多辆大车,说是要给将军一个惊喜。
陈远与孔林节对视一眼,皆露出疑惑之色。这个山西商人去而复返,所为何事?
聚义堂内,范永斗这次显得格外从容。他轻抚着手中的茶盏,笑道:陈将军,范某回去后思前想后,觉得与其让将军千里迢迢南下取货,不如范某将物资直接送来。毕竟如今这世道,路上不太平啊。
陈远目光微动:范老板这是何意?
明人不说暗话。范永斗放下茶盏,范某走南闯北这些年,看人的眼光还是有几分的。将军根本无意南下,而是想在这伏牛山扎根,对不对?
堂内气氛顿时一凝。孙铁骨的手不自觉地按上了刀柄。
范永斗却恍若未觉,继续道:将军不必紧张。范某是个商人,只关心买卖。将军既然要在此地发展,范某正好与将军做笔长期买卖。
他取出一份清单:这是范某此次带来的诚意:三百石粮食,一百匹棉布,五十斤药材,还有三十斤上好的铁料。按照市价的七成结算,共计纹银六百两。
孔林节接过清单细看,沉吟道:范老板这个价格倒是公道,只是我军中银两有限...
范永斗笑道:孔先生不必担心。范某可以做主,这批货物可以先付三成定金,余下的可以等将军手头宽裕时再结清。
陈远沉吟片刻,忽然道:范老板如此诚意,陈某若再推辞,反倒显得矫情了。只是不知范老板想要什么回报?
简单。范永斗伸出三根手指,第一,日后将军势力范围内,范某的商队享有优先通行权;第二,将军辖下的特产,范某有优先收购权;第三...
他压低声音:若他日将军真能成就一番事业,别忘了范某这个老朋友。
陈远闻言大笑:范老板果然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好,这三条,陈某答应了。
就在范永斗与陈远相谈甚欢之际,千里之外的京城一座深宅大院内,一位身着常服的中年人正在听取管家的禀报。
老爷,按照您的吩咐,已经让范永斗又去见了陈远。这次带去的物资比原计划多了三成。
中年人颔首微笑:很好。这个陈远,刘泽深在信中对他赞誉有加,说他有勇有谋,更难得的是懂得审时度势。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这样的将领不可多得。
管家迟疑道:可是老爷,他毕竟是个招安的山贼...
山贼又如何?中年人打断道,如今这世道,能剿贼的就是好官,能打仗的就是良将。只要他真心归顺朝廷,愿意为国效力,给他些支援又何妨?
他走到窗前,望着院中的积雪,缓缓道:李自成大军压境,朝廷需要有人在背后牵制。这个陈远若是真能钉在黑风寨,将来或许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老爷深谋远虑。管家躬身道,只是万一他日后壮大了,不受控制...
中年人轻笑一声:所以要把握好分寸。支援要给,但不能太多;关系要维持,但不能太近。让他既能牵制流寇,又不会成为新的祸患。
他转身吩咐道:告诉范永斗,以后每季度给黑风寨送一次物资,数量就按这次的标准。但要他仔细观察陈远的动向,有任何异常立即禀报。
是,老爷。
待管家退下,中年人独自站在窗前,喃喃自语:陈远啊陈远,希望你不要辜负刘泽深的推荐,也不要辜负我的期望......
此时的伏牛山中,范永斗带来的物资正在清点入库。孔林节带着几个账房先生忙前忙后,脸上洋溢着喜悦。陈远看到这么多物资入库心中也安心了许多。
陈远看着这些物资沉默了一会后看向孔林节道:先生不觉得奇怪吗?范永斗前倨后恭,这其中必定另有隐情。
将军的意思是?
我怀疑范永斗背后还有人。陈远沉吟道,否则他一个商人,何必如此大力资助我们?
孔林节神色一凛:将军认为会是谁?
陈远望向北方:或许是与刘泽深大人有关的人。不过既然对方不愿明说,我们也不必点破。这些物资确实是我们需要的,先收下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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