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的腊月,在伏牛山特有的严寒与黑风寨内蒸腾的生气交织中,一天天流逝。年关的脚步越来越近,寨子里筹备新春的气氛也愈发浓厚,暂时冲淡了战争带来的肃杀与紧张。
腊月二十五这天,天空难得地放晴,冬日暖阳洒下淡金色的光芒,照在积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在黑风寨中央最大的校场上,一场别开生面的“忠义营首届军事技能大比武”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这是陈远采纳了孙铁骨和王虎的建议,为了检验新兵训练成果、激励士气而特意举办的。
校场四周插满了各营的旗帜,迎风招展。场地中央,划分出数个区域,分别进行着长矛突刺、刀盾格斗、弓弩射击、负重越野等项目的比拼。参赛的都是各营、各哨选拔出来的尖子,围观的新老兵卒更是人山人海,喝彩声、助威声、敲击兵器的声音响彻云霄,气氛热烈得仿佛要将周围的积雪融化。
陈远在孙铁骨、王虎、王二牛等将领的陪同下,坐在临时搭建的观礼台上,面带微笑地看着场中龙争虎斗。他看到那些之前还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流民,如今已变得皮肤黝黑、眼神锐利、动作矫健,心中充满了感慨与欣慰。这才是他在这个乱世立足的根本。
“好!王虎营的那个小子,枪法够刁钻!”
“孙大哥你看,那个弓手,三箭连珠,箭箭靶心,是块好料子!”
将领们也不时点评着,言语间充满了对麾下士卒的骄傲和对竞争对手的不服输。
比武一直持续到午后才结束,陈远亲自为各项比试的优胜者颁发了奖励——崭新的兵器、加厚的棉衣、甚至还有为数不多的银钱。获奖者激动得满脸通红,台下更是掌声雷动,所有士卒的眼神都变得更加炽热和坚定。
相比于校场的热火朝天,位于山寨后区、由张素心负责牵头排练节目的女眷区域,则显得忙碌而温馨。一间临时腾出来的大仓库里,生着几个炭盆,驱散了些许寒意。十几个被挑选出来的少女和年轻妇人,正在张素心的指导下,排练着简单的歌舞。她们大多有些害羞,动作也略显生涩,但每个人都十分认真投入。
张素心耐心地纠正着每个人的动作和站位,她的声音温柔而清晰:“对,就是这样,手臂再抬高一些,步伐要轻快……大家不用紧张,就当是平日里过节,自家人在一起乐呵乐呵。”
孔林节偶尔会过来看看进度,顺便协调一些物资,比如排练时需要的红绸、简单的乐器等。每当这时,张素心总会不由自主地有些紧张,脸颊微红,讲解示范也格外认真。而孔林节也只是公事公办地询问几句,留下东西便匆匆离开。少女们看在眼里,私下里少不了一阵窃窃私语和低笑,让张素心的脸颊更红了。
赵老头则带着后勤营的人,将过年物资一一分发下去。除了保证年夜饭的丰盛,每个士卒和寨民,无论男女老幼,都额外分到了一份小小的“年货”——可能是一小块腊肉,几把干枣,或是一小坛浊酒。东西虽不多,却代表着将军的心意,让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温暖与归属感。寨子里处处洋溢着欢声笑语,孩子们穿着虽然旧却浆洗得干净的衣服,追逐打闹,空气中仿佛都飘着若有若无的食物香气,年的味道,越来越浓。
然而,在这片看似祥和喜庆的氛围之下,远在数十里外的襄城,一股危险的暗流正在悄然涌动,试图冲破这脆弱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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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是腊月二十五,夜,襄城。
原义信堂总堂后院,那间门窗紧闭、气氛压抑的议事堂内,炭盆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焦躁与不满。屋外寒风呼啸,刮过屋檐,发出如同鬼魅呜咽般的声响,更添几分阴森。
牛五爷坐在主位上,眉头紧锁,手里盘着一对早已磨得光滑的核桃,发出咯咯的声响。下首坐着副帮主何老六、北堂堂主谢四,以及南堂的堂主。
谢四猛地灌了一口杯中劣质的烧刀子,将酒杯重重顿在桌上,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五爷!兄弟们都快憋疯了!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碰!收点例钱还得看人脸色,比以前少了七八成!底下兄弟们都快喝西北风了!这他妈的叫什么事儿!”
南堂堂主也附和道:“是啊,五爷。以前咱们说一不二,现在倒好,伏牛帮那帮孙子骑在咱们头上拉屎,动不动就拿‘将军令’、‘山寨规矩’来压人!这日子,真他妈没法过了!”
何老六相对冷静些,但眼神中也满是阴鸷,他慢悠悠地开口:“五爷,兄弟们的不满,不是一天两天了。李二狗定的那些规矩,摆明了是要把咱们往死里逼。断了咱们的财路,就是断了兄弟们的活路。长此以往,不用等陈远来收拾,咱们自己就先散了。”
牛五爷长叹一声,手中的核桃转得更快了,他何尝不憋屈?但他看得更清楚:“老子知道兄弟们难!可你们以为老子好受?但有什么办法?现在襄城是姓陈的说了算!李二狗背后站着的是黑风寨几千条枪!咱们拿什么跟人家斗?硬碰硬,那就是鸡蛋碰石头!李老板对咱们有恩,现在这么做,已经是……唉!”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觉得现在反抗,既不明智,也不仗义。
何老六眼中精光一闪,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五爷,硬碰硬自然不行。但如果我们不是鸡蛋呢?如果我们也能找到石头呢?”
牛五爷动作一顿,抬眼看他:“你什么意思?”
“五爷,您忘了新上任的那位张守备了?”何老六声音更低,“他是李永福的人,李永福投了闯贼,他没了靠山,因为跟着李永福打过陈远,现在吓得跟个鹌鹑似的,缩在守备营里不敢动弹。王有财那狗官又投了陈远,处处压制他。我私下探过他的口风,他对陈远是又怕又恨!如果能说动他,咱们里应外合,夺了这襄城……”
牛五爷瞳孔一缩,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夺取襄城?这个念头太大胆,太诱人,也太危险。他沉吟道:“张守备……他手下满打满算也就三百号人,还未必都听他的。加上咱们,也就八百人左右,够干什么?”
何老六似乎早料到他有此一问,脸上露出一丝诡秘的笑容:“五爷,您似乎忘了,襄城外,还有一股势力被咱们忽略了。”
“哦?还有谁?”
“伏牛山,草头寨,马三刀,马寨主!”何老六一字一顿地说道。
牛五爷先是一愣,随即恍然。马三刀!好几年前与他有过交情,曾并肩对付过一股流寇,当时两人意气相投,还以兄弟相称。只是后来一个在城里发展,一个在山上落草,联系才渐渐少了。听说这马三刀一手泼风刀法甚是了得,趁着河南大灾,收拢了不少流民,如今手下有近千人,占据着伏牛山另一处险要山头,因为离黑风寨较远,暂时还没被陈远吞并。
何老六继续道:“我已派人暗中联系过马寨主,他对陈远独霸伏牛山早就不满,担心迟早被吞并。如果咱们许以重利,邀他共谋襄城,他定然心动!到时候,张守备三百人,咱们五百兄弟,加上马寨主近千人,这就是小两千人马!若是能趁其不备,一举拿下襄城,凭借城墙固守,陈远纵然有七千人马,想要强攻下来,也没那么容易!”
谢四听到这里,眼睛都亮了,猛地一拍大腿:“对啊!咱们是守城!攻城的一方,没个一两倍的兵力,根本别想打下来!咱们有了襄城城墙,还怕他陈远个鸟!”
牛五爷也被这个大胆的计划说得心动不已,但他毕竟老成持重,依旧有些犹豫:“话是这么说,可两千对七千,还是太悬了……”
何老六阴阴一笑:“五爷,如果……再加上城里的那些士绅老爷们呢?”
“士绅?”
“没错!”谢四抢着说道,“我打听过了,城里像吴家那样的老牌家族,对陈远和李二狗占他们生意早就恨得牙痒痒了!只是敢怒不敢言!如果我们能搭上吴家这条线,得到他们的支持,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到时候在城里煽动一下,还怕凑不出几千守城的人?”
这番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牛五爷心中的天平。想到往日呼风唤雨的威风,再对比如今的憋屈,想到那被挤压得所剩无几的财路,一股狠厉之气终于取代了犹豫。他猛地将手中核桃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眼中凶光毕露:
“妈的!干了!富贵险中求!李老板那里……若是事成,保他一家性命,也算对得起他往日恩情了!老六,你立刻再去接触张守备,务必说动他!谢四,你跟我现在就去吴府,见吴家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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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襄城吴府,深宅大院,戒备森严。高墙之外寒风凛冽,院内书房却灯火通明,暖意融融,只是这暖意中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压抑和紧张。
书房内,上好的银炭在黄铜盆中燃烧,散发出融融暖意。吴家家主吴敬贤,一个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眼神锐利的老者,端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手中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君山银针,却未曾啜饮一口。下首坐着五六位襄城内有头有脸的士绅,个个衣冠楚楚,此刻却大多面色凝重,眉头紧锁,空气中弥漫着焦虑与不安。
“吴公,您可得给咱们拿个主意啊!” 经营布庄的周老爷率先开口,声音带着急切,“那伏牛帮如今越发嚣张,打着规范市价的旗号,强压我等布匹售价,他们自己却通过李二狗的渠道低价进货,这……这分明是要断了咱们的根啊!”
“何止布庄!”盐商出身的郑员外接口,语气愤懑,“私盐的路子也被他们把持了大半,以前还能靠着关系疏通,现在但有不从,轻则货物被扣,重则人被抓进守备营,说是稽查私盐,可谁不知道那王有财早已和他们沆瀣一气!”
粮行的刘掌柜唉声叹气:“唉,粮食买卖更是如此。他们控制了城外流民,以工代赈,开垦了不少荒地,又低价收购灾民手中的余粮,如今市面上粮价竟被他们压下去两成!咱们库里那些陈粮,眼看就要烂在手里了!”
“最可恨的是那李禀赋!”一位姓赵的乡绅捶了一下桌子,咬牙切齿,“枉我们以往还以他马首是瞻,没想到他竟如此卑劣,为了巴结陈远,把咱们各家底细都卖了个干净!听说他献上的那份礼单,连咱们各家库藏多少,都写得一清二楚!这简直是引狼入室,把我们全都架在火上烤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诉说着心中的恐惧与不满,书房内一时充满了怨怼之气。他们皆是襄城乃至周边有数的富户,往日里锦衣玉食,结交官府,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陈远势力的扩张,不仅触及了他们的经济利益,更让他们感受到了身家性命受到威胁的恐惧。
吴敬贤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直到众人声音渐歇,他才缓缓放下茶杯,目光扫过在场每一张惶惑或愤怒的脸,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冰冷的锐利:
“诸位所言,吴某皆感同身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等仰人鼻息、朝不保夕的日子,想必各位也受够了。”
他顿了顿,见所有人都凝神望来,才继续道:“坐以待毙,绝非良策。陈远势大,硬抗自然是以卵击石。但若是……我们并非孤军奋战,有机会将这柄悬于头顶的利刃推开,甚至折断呢?”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吴敬贤身上,屏住了呼吸。
正在此时,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吴敬贤沉声道:“进来。”
心腹管家推门而入,躬身禀报:“老爷,牛五爷和谢堂主到了。”
“请他们进来。”吴敬贤淡淡道。
很快,牛五爷和谢四在管家的引导下步入书房。牛五爷依旧是那副江湖大佬的派头,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决绝,谢四则跟在他身后,眼神凶狠。他们的出现,让在场的士绅们有些愕然,随即似乎明白了什么。
吴敬贤起身,对牛五爷略一拱手:“五爷来得正好,正好与诸位说说我们的打算。”
牛五爷环视一圈,抱了抱拳,声音粗豪:“各位老爷,废话俺老牛不多说。陈远和李二狗不给我们活路,咱们也不能伸着脖子等死!俺已联络了城西伏牛山的马三刀马寨主,他手下有上千号能打的弟兄!加上张守备的人马,还有咱们义信堂的兄弟,凑够两千能战之兵不难!”
他顿了一下,加重语气:“只要咱们齐心,趁年关他们松懈,一举拿下襄城!凭这高墙深池,他陈远就算有万把人,想打进来也没那么容易!到时候,襄城还是咱们的襄城,各位的生意、家产,自然也就保住了!”
牛五爷的话如同在滚油中泼入一瓢冷水,让书房内瞬间炸开了锅。士绅们面面相觑,有人兴奋,有人恐惧,更多人则是惊疑不定。
吴敬贤适时开口,声音沉稳,压过了议论:“诸位,五爷的话,大家都听到了。是愿意继续忍气吞声,眼睁睁看着祖辈基业被一点点蚕食殆尽,最后落得任人宰割的下场?还是愿意搏这一把,守住襄城,将命运重新掌握在自己手中?守城不同于野战,我们有城墙之利,有人心可用,只要坚守一段时间,朝廷或许不会坐视不管,其他觊觎陈远的势力也可能趁虚而入。届时,危局自解。”
他这番既有现实威胁又画了坚守待变大饼的话,终于让一些本就心怀强烈不满的士绅动摇了。经过一番激烈的内心挣扎和低声商议,在场的大部分人,想到被侵占的生意、被窥探的家底,以及那岌岌可危的未来,最终都咬牙表示了支持,愿意出钱出人,配合牛五爷等人的行动。
当牛五爷和谢四带着初步的盟约离开吴府时,已是深夜。襄城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寒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奏响序曲。
一场针对黑风寨、针对陈远的阴谋,就在这个寒冷的冬夜,于襄城士绅与地方势力的勾结下,悄然成型。节日的喜庆气氛,仿佛成了这阴谋最好的掩护。然而,他们并不知道,一张无形的情报大网,早已将襄城笼罩。
远在黑风寨的陈远,此刻正沉浸在节日的筹备和对未来发展的畅想中。山寨内的温暖灯火与欢声笑语,与襄城深宅中密谋,形成了鲜明而危险的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