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是上好的陈年普洱。
汤色红浓透亮，入口甘醇顺滑，暖意顺着喉咙，一路流淌到胃里，熨帖着他那因力竭而微微抽搐的四肢百骸。
但在这一刻，这杯价值千金的绝品好茶，却丝毫无法驱散陈默心底，那股洞悉了真相之后，所升起的、更深层次的寒意。
他赢了。
赢得惊心动魄，赢得血流成河。
他在一场必死的“毕业考试”中，用一种近乎疯魔的方式，逆天改命，将自己的身家，从濒临归零的深渊，重新拉回到了一个他自己都从未想象过的高度——三十亿！
这本应是一场足以让他狂喜到嘶吼的、史诗般的胜利。
但此刻，看着眼前这位气定神闲、仿佛早已预知了一切的老人，陈默的心中，却生不出一丝一毫的喜悦。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能赢，不是因为他比那些自称“神明”的“建筑师”更聪明。
而是因为……另一位“神”，在最后关头，向他，这个被选中的棋子，泄露了一丝，关于棋盘之外的……天机。
林苍渊，这位改良派的“引路人”，用一句看似充满禅意的点拨，为他指明了那真正的“月”。
他，只是一个执行者。
一个侥幸猜对了最终答案，并且有胆量在那最后一秒，押上全部身家的……赌徒。
“感觉如何？”
林苍渊又为他续上了一杯热茶，声音依旧平静。
陈默沉默了半晌，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那股混杂着茶香的温热，终于让他那因为极度亢奋而有些僵硬的舌头，重新找回了知觉。
他抬起头，看着林苍渊，沙哑着嗓子，问出了那个从他盈利的那一刻起，就一直盘旋在他脑海中的问题。
“那个国家……会怎么样？”
“建筑师”们在这场猎杀中，收获了数以千亿计的利润。
他陈默，也在这场风暴的余波里，分到了一杯三十亿的残羹。
那么，那个被当成盛宴本身的国家呢？
那片土地上的亿万民众呢？
林苍渊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却闪过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沉的悲哀。
“未来二十年，它的经济，都将活在那场紧急援助贷款所带来的、苛刻的附加条款的阴影之下。”
“它的优质资产，将被外资以‘跳楼价’疯狂收购。它的货币，将沦为国际游资的提款机。它的人民，将用整整一代人的青春和汗水，去偿还……这短短几天里，因为金融战败而欠下的、天文数字般的债务。”
老人的声音很轻，却如同最沉重的铁锤，一下一下，狠狠地砸在陈默的心脏上。
这就是……代价。
- 第二天。
陈默一夜无眠。
那三十亿的盈利，在他眼中，不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战利品，而是一块刻着那个国家名字的、血迹斑斑的墓碑。
他回到了那间禅房。
林苍渊早已等在了那里。
他那台布满了蛛网般裂痕的【天演】系统，已经再次被启动。
幽蓝色的光芒，将整间密室，都映照成了一个充满了科幻与诡异色彩的异度空间。
就在陈默踏入禅房的瞬间。
【天演】的中央，光芒大盛！
一个由无数纯粹的、冰冷的、散发着白光的几何线条所构成的复杂徽章，在空中缓缓浮现。
那，是属于“建筑师”的徽章！
紧接着，一个不带任何感情、完全由代码合成的、雌雄莫辨的声音，在空寂的禅房内响起，仿佛直接来自于另一个更高的维度。
“候选人73号，考验通过。”
“最终评价：卓越。”
“你，获得了与我们直接对话的资格。”
话音落下，那个几何徽章，如同一滩融化的水银，开始迅速地、无声地，在空中流动、重组。
几秒钟后，一个完全由液态金属构成的、无法分辨出具体五官和面容的、模糊的人形全息影像，取代了徽章的位置，静静地悬浮在陈默的面前。
它的形态，在人类和非人类之间，以一种诡异的频率，不停地变换着。
这，就是“建筑师”！
陈默感觉自己的呼吸，在这一刻，被彻底攫住了。
他面对的，仿佛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更高层次的、由纯粹的秩序和逻辑所构成的、冷酷的生命体。
他甚至能感觉到，对方那看不见的“目光”，正在用一种解剖般的、审视标本的姿态，打量着自己。
“你的表现，超出了我们的初始预期模型。”
“建筑师”的全息影像，发出了一种没有任何音调起伏的声音。
它的声音，不是通过空气震动传播，而是像一段数据流，被直接灌入到了陈默的大脑之中。
“在系统核心预测功能被完全屏蔽，且面临巨大心理压力和信息误导的情况下，你没有选择屈服于由我们制造的‘群体非理性’，而是选择相信自己的独立判断。”
“你成功地，跳出了‘沙’的层面，看到了‘月’的存在。”
它在复盘。
它在用一种近乎冰冷的、如同阐述一道物理定律般的口吻，复盘着陈默过去三天里，每一个惊心动魄、九死一生的决策。
它的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因为计划被识破而产生的愤怒，也没有对陈默“死里逃生”的哪怕一丝赞许。
有的，只是如同一个高级程序员，在评价一段代码写得足够“高效”时的、那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感情的……欣赏。
陈默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鼓起全身的勇气，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问的，是那个国家的悲剧。
“建筑师”那张由液态金属构成的、模糊的脸，微微转动了一下，像是在“看”向陈默。
“做？不，我们没有‘做’任何事。”
它的声音依旧冰冷。
“我们只是进行了一次必要的、小范围的、针对新兴市场在全球性通胀压力下的……金融稳定性压力测试。”
“测试结果表明，该经济体的内部结构，存在严重的、系统性的脆弱。我们只是提前……释放了它的风险，避免这种脆弱在未来，扩散成一场波及全球的、更具破坏性的瘟疫。”
“压力测试……”
“释放风险……”
陈默咀嚼着这两个冰冷到极致的词语，一股无法遏制的寒意，从他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在他的概念里，这明明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针对一个主权国家的、血腥的猎杀！
但在对方的口中，这……竟然只是一场“实验”？！
这一刻，他终于真切地，感受到了那种令人绝望的、不同维度生物之间的……认知鸿沟。
“你似乎，还无法理解我们的工作。”
“建筑师”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微弱的、类似于“失望”的情绪波动。
“陈默。你脚下的这颗星球，人类社会，就如同一棵不断生长的、巨大的生命之树。它的繁荣，必然会伴随着病变的枝叶、寄生的害虫、以及过度消耗养分的、疯狂生长的无效分叉。”
“而我们的工作，就是园丁。”
“我们，就是那些手持剪刀的人。我们负责定期地，将那些已经发生癌变、或是长势已经威胁到主干健康的枝叶……修剪掉。”
“过程，或许会伴随着疼痛。”
“但……这是为了保证整棵大树，能够更加长久、更加健康地，存续下去。”
冰冷、理智，却又……不容置疑。
陈-默的嘴唇，微微张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原始人，在聆听着天外来客，阐述着关于宇宙生死的、他完全无法理解的终极法则。
原来……在他们的眼中，一个国家的兴衰，亿万人的悲欢，真的……只是“修剪”和“被修剪”的区别。
而他自己，过去所有的挣扎、逆袭和自以为是的成功，也只不过，是在那把挥舞的剪刀之下，一只侥幸没有被剪掉的……小小的、强壮一点的蚂蚁。
“你的天赋，你那不屈的意志，你那种在绝境中敢于赌上一切的决绝……都证明了，你拥有成为一个合格‘园丁’的潜力。”
“建筑师”那张模糊的脸上，似乎，出现了一丝类似于“微笑”的、更剧烈的波动。
“你，通过了我们的最终筛选。”
“现在，你将迎来……你的最后一个考验。”
“一份……正式加入我们的，‘投名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