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尼亚,瓦拉几亚平原 ,冬末的瓦拉几亚平原,展现出一片辽阔而肃杀的景象。去年秋日播下的冬小麦,已然破土,在冰冷的寒风中顽强地透出一层朦胧的、令人心悸的绿色,如同巨大的地毯,从脚下一直铺陈到天地交界处,望不到边际。积雪尚未完全消融,斑驳地残留在田垄背阴处,与绿苗交织,在苍白无力的冬日阳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这里的土地黑得流油,肥沃得似乎插根棍子都能发芽,是罗马尼亚当之无愧的粮仓,也是欧洲最富饶的农业区之一。
奥匈帝国陆军军需官,弗兰茨·冯·霍恩洛赫-希灵斯菲斯特亲王(major Franz von hohenlohe-Schillingsfurst),站在一座略微隆起的小丘上,身披一件厚重的军官大衣,领子上的貂皮衬着他年轻却略显刻薄的脸庞。他手中拿着一副精致的望远镜,缓缓扫视着这片无垠的沃野。尽管出身高贵,见多识广,此刻他也不禁为这大自然的慷慨和潜力所震撼。
“mein Gott!”(我的上帝!)他放下望远镜,由衷地惊叹,声音中带着一丝近乎贪婪的兴奋,“这真是……难以置信!看看这片土地!看看这长势!这里的小麦,等到夏天,足以养活整个同盟国!维也纳、布达佩斯、慕尼黑……前线的每一个士兵,都将不再为面包发愁!这比我们在加利西亚那见鬼的冻土上能刨出的任何东西都要强一百倍!”
他的情绪感染了身旁的副官和几位随行的奥匈军官,他们纷纷点头附和,脸上洋溢着发现宝藏的喜悦。战争进行到第三个年头,同盟国阵营,尤其是多民族的奥匈帝国,早已感受到了物资匮乏的巨大压力。粮食短缺在各大城市蔓延,配给制越来越严格,前线部队的供应也时常捉襟见肘。瓦拉几亚的麦田,在他们眼中,就是扭转局势的金钥匙。
然而,在这群兴高采烈的征服者身边,一个身影却显得格格不入。他是亲王的翻译,一位名叫扬·波佩斯库(Ion popescu)的布加勒斯特大学年轻语言学教授,被迫征召来为占领军服务。他穿着单薄的旧外套,在寒风中微微发抖,脸色苍白,眼神躲闪。听到亲王的豪言壮语,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鼓起极大的勇气,用德语低声说道:
“阁下,我深知您此刻心情愉悦,但请恕我冒昧直言,目前的状况或许并非如表面所见那般乐观。”
霍恩洛赫亲王原本正沉浸在眼前这片生机勃勃的绿色美景之中,心情大好,然而,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却犹如一盆冷水,无情地浇灭了他的兴致。他的眉头紧紧皱起,满脸不悦地俯视着说话之人,眼中透露出一丝威严与不满。
被亲王如此凝视,说话者显得有些惶恐不安,他不禁咽了口唾沫,稍稍压低了声音说道:“阁下,我并非质疑您的观察,只是……只是这满眼的绿色,或许并非完全真实。”
“不,阁下,麦苗是真的,”波佩斯库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像是在耳语,他不敢看亲王的眼睛,目光盯着自己破旧的鞋尖,“但是……粮食……去年的余粮,甚至……甚至是留种的种子,农民们都……藏起来了。”
“藏起来?”亲王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为什么?难道他们不知道我们是来恢复秩序的吗?我们可以用钱买,或者用物资交换。”
“他们……他们不相信……”波佩斯库艰难地组织着语言,试图传达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不信任,“过去几个月,德军和咱们的部队……征用已经太过……严厉。他们记得去年秋天,军队过境时……抢走了几乎所有的收成和牲畜。他们害怕……害怕这个冬天和春天会饿死。所以……所以……”
“所以什么?”亲王的语气变得冰冷。
“所以……民间流传着一句话,”波佩斯库几乎耗尽了所有勇气,声音细若游丝,“他们宁愿把粮食藏起来喂老鼠……也不愿意……白白交给占领军。”
一阵死寂的沉默。寒风刮过原野,吹得军官们的大衣下摆猎猎作响。霍恩洛赫亲王的脸色由红转青,蓝色的眼睛里凝结起冰霜。他感到一种被卑贱者挑衅的巨大侮辱。这些像泥土一样的农民,这些他眼中未开化的、劣等的民族,竟然敢抗拒帝国的需求?竟然敢把粮食留给老鼠,而不是贡献给伟大的战争事业?
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令人心烦的绿色原野,也不再看那个瑟瑟发抖的翻译。他的冷笑声更加刺耳,带着贵族特有的轻蔑和残忍。
“宁愿喂老鼠?”他重复道,语调平缓却充满威胁,“很好。那就让老鼠无处可藏。”
次日清晨,冰冷的雾气还笼罩着瓦拉几亚平原上的村庄。一队奥匈士兵粗暴地敲响了每一个村庄教堂的钟,或者用刺刀逼着村长将村民们驱赶到村中心的广场上。人们脸上写满了恐惧和不安,女人们紧紧抱着孩子,男人们则沉默地站在前面,眼神中充满了警惕。
士兵们在布告栏上、教堂的木门上、甚至树干上,贴上了用德语和罗马尼亚语双语写就的公告。许多村民不识字,但那些识字的,如村长老或教师,在看到内容后,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奥匈帝国的双头鹰徽章醒目地印在顶部。下面是由霍恩洛赫亲王亲自拟定、经军事总督批准的《粮食征收令》(Getreideablieferungspflicht),其条款冷酷而精确:
· 第一条: 为保障同盟国军事需要及维持占领区秩序,即日起对瓦拉几亚平原农业区实行强制性粮食征收。
· 第二条: 以土地为单位进行征收。每公顷土地,无论实际收成如何,必须上缴300公斤小麦或等值的其他谷物。
· 第三条: 征收工作由帝国军事粮秣部门负责,由驻军协助执行。农户必须无条件配合检查、清点和运输。
· 第四条: 未能按时足额缴纳征收份额者,视为抗拒帝国法令,将没收其对应土地,归入帝国资产,并对其家庭处以罚金或劳役。
· 第五条: 鼓励举报。凡举报邻舍、村民藏匿粮食、逃避征收者,经查证属实,将获得被没收粮食价值20% 的现金奖励或等价物资。包庇者同罪。
· 第六条: 即日起实行。违令者将交由军事法庭审判,最高可判处死刑。
宣读法令的奥匈军官声音冰冷,不带任何感情。翻译的声音则颤抖着,充满了耻辱。广场上一片死寂,随后爆发出压抑的、绝望的哭喊和抗议声。
“300 公斤一公顷?上帝啊!去年的收成也没那么多!”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喊起来,声音中充满了惊愕和难以置信。
“那是种子啊!交了种子我们春天种什么?”另一个人紧接着喊道,他的声音带着恐慌和愤怒。
“这是要我们所有人的命啊!”又有人喊道,绝望的情绪在人群中迅速蔓延。
“强盗!你们比奥斯曼人还可恶!”有人怒不可遏地骂道,这句骂声仿佛点燃了人们心中的怒火,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士兵们见状,立刻端起枪,大声呵斥着,试图将人群驱散。然而,人们的情绪已经失控,他们不仅没有退缩,反而更加激动地向前涌动,与士兵们发生了激烈的推搡。
“都给我安静!”士兵们怒吼着,用枪托狠狠地砸向人群,试图恢复秩序。但这反而激起了人们更大的愤怒,场面变得愈发混乱。
在士兵们的强力压制下,骚动终于逐渐平息下来。然而,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如同瘟疫一般,在村庄之间迅速蔓延开来。人们默默地看着彼此,眼中充满了恐惧和无助,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崩塌了。
铁蹄与蒸汽:系统性掠夺
命令颁布后没过多久,一场有组织、有计划且高效的掠夺行动便如暴风雨般席卷而来。德军第14骑兵团,这个原本隶属于德国军队的精锐部队,此刻却被调派给了霍恩洛赫亲王,以执行这一特殊任务。值得注意的是,这支部队并非来自奥匈帝国,这一细节充分显示出德国和奥匈帝国在此次事件中的紧密协作。
这些曾经以骄傲和荣耀自居的普鲁士和巴伐利亚骑兵们,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为了冷酷无情的征粮队。他们骑着高头大马,身着威武的军装,手持锋利的武器,却不再是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勇士,而是四处搜刮粮食的掠夺者。
与他们同行的,不仅仅是马车和麻袋,还有几台令人望而生畏的庞然大物——蒸汽动力脱粒机。这些工业时代的怪物,由铁轮牵引,锅炉轰鸣,喷吐着黑色的煤烟和白色的蒸汽,发出震耳欲聋的噪音,驶入一个个宁静的村庄。它们代表着绝对的力量和不容置疑的效率,与原始的农业社会形成了可怕的对比。
征粮队会直接闯入农民的谷仓、地窖、甚至住家。他们用刺刀捅破草垛,用铁锹挖掘地面,寻找任何可能藏匿粮食的地方。那些蒸汽脱粒机则被直接开到打谷场上,强迫农民将可能藏起来的、未脱粒的麦捆搬出来,当场进行脱粒,确保一粒粮食也藏不住。
枪口之下,农民们被迫打开他们精心隐藏的地窖、夹墙,甚至棺材。他们哭着,哀求着,交出去年辛苦收获的最后存粮,甚至包括来年春天播种赖以生存的种子粮。士兵们面无表情地过秤、记录、然后将粮食一袋袋扔上征用来的马车。金色的麦粒流入麻袋,仿佛是这个民族的生命力正在被源源不断地抽走。
布拉索夫村的哀求
在特兰西瓦尼亚边缘的布拉索夫村(bra?ov),这一幕达到了悲剧的高潮。村长老,一位名叫格奥尔基·杜米特鲁(Gheorghe dumitru)的七十岁老人,德高望重,一生都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他看着士兵们将村里最后一批种子粮也装上了马车,终于崩溃了。
他挣脱了搀扶他的村民,踉踉跄跄地冲向正在监督装车的霍恩洛赫亲王和德军骑兵团长。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泥泞的地上,不顾尊严,伸出颤抖的双手,用罗马尼亚语夹杂着一些破碎的德语单词哀嚎着:
“阁下!大人!老爷!行行好!发发慈悲吧!” 霍恩洛赫亲王厌恶地皱了皱眉,示意波佩斯库翻译。 “求求你们……不能全都拿走啊!”老人哭喊着,声音嘶哑,“那是种子!是上帝赐予的、让我们活下去的种子!你们拿走了,我们春天种什么?秋天收什么?我们……我们的孩子,老人……都会饿死的!求求你们,给我们留一点点,就一点点种子吧!给我们一条活路吧!”
翻译波佩斯库的声音哽咽了,他几乎无法完整地转述老人的话,眼中充满了羞愧和痛苦。
霍恩洛赫亲王面无表情地听着。德军骑兵团长,一位脸上带着刀疤的少校,则不耐烦地哼了一声。他跨前一步,甚至懒得让翻译传话,直接扬起手中的马鞭,狠狠地一鞭抽在老人匍匐的背上!
“啪”的一声脆响,老人的旧棉袄被抽裂开,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Aufstehen, du alter hund!”(起来,你这老狗!)少校厉声喝道,语气中充满了极度的轻蔑,“Verhungerte Leute s?en kein Getreide!”(饿死的人不种地!)
这句冰冷彻骨的话,通过波佩斯库颤抖的、几乎听不见的翻译,传遍了寂静的广场。它像一把尖刀,刺穿了所有村民最后的一丝希望。它赤裸裸地宣告了占领者的逻辑:你们的生命,你们的未来,毫无价值。你们的存在意义,仅仅在于此刻为帝国的战争机器提供养分。
老人瘫倒在地,无声地抽泣着。村民们眼中最后的光熄灭了,只剩下麻木和深不见底的仇恨。
通往维也纳的粮车与蔓延的饥荒
征粮行动以惊人的效率进行着。整个1917年2月到4月,一列列满载粮食的火车,呼啸着从罗马尼亚的火车站驶出,沿着铁路线向西,驶向奥匈帝国的心脏——维也纳、布达佩斯。报告显示,在这短短两三个月内,超过20万吨的小麦和其他谷物被系统地运出罗马尼亚。
在维也纳,这些粮食确实短暂缓解了城市的供应压力,支撑着战争 effort,被宣传为“来自新征服土地的伟大贡献”。霍恩洛赫亲王甚至可能因此获得一枚勋章。
然而,在罗马尼亚,后果是灾难性的。春播季节到来,农民们却无种可播。去年剩余的粮食已被搜刮殆尽。市场粮价飞涨,但普通人根本无力购买。占领军发行的军用马克几乎成为废纸。
饥荒,如同徘徊已久的幽灵,终于全面降临。它首先袭击了农村,然后蔓延到城镇。人们开始吃一切能吃的的东西:荨麻、树皮、草根、腐烂的动物尸体……路上开始出现饿殍,尤其是儿童和老人。易子而食的惨剧不再是历史书上的传说。瘟疫(斑疹伤寒、痢疾)紧随饥荒的脚步, due to weakened immune systems and poor sanitation, 死亡率骇人听闻。
这是罗马尼亚近代历史上最严重的一次饥荒,其直接原因并非天灾,而是人祸——一场在“军事需要”和“法律秩序”伪装下,由奥匈和德国占领军执行的、系统而冷酷的经济掠夺。
尾声:沉默的平原与燃烧的仇恨
瓦拉几亚平原依旧辽阔。春天的气息逐渐浓郁,野花星星点点地开放。但是,本该是绿意盎然、充满希望的田野,却大片大片地荒芜着,只有野草在疯长。村庄里寂静无声,炊烟稀少,偶尔传来的不是劳作的笑语,而是哀悼亡者的哭泣。
霍恩洛赫亲王或许已经将目光投向了下一季的“征收”,满意于报表上漂亮的数字。但他看不见,或者选择看不见,在那片沉默的土地之下,在那幸存者空洞的眼神深处,有一种比饥饿更可怕的东西正在滋长:那是一种刻骨的、无法磨灭的仇恨。这种仇恨,不会因为战争的结束而消失,它将成为未来几十年东南欧复杂政治和民族关系中一枚深埋的、苦涩的种子。
粮仓的哀鸣,最终化为了一个民族痛苦的集体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