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的冬天,以一种异乎寻常的严峻姿态降临在东北大地。鸭绿江对岸的炮火声,已不再是隐约的闷雷,而是清晰可辨、日夜不休的轰鸣。敌机的骚扰日益猖獗,不止一次深入中国领空,在安东(今丹东)等地投下炸弹,造成了军民伤亡和财产损失。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不仅来自铁西区日夜不熄的炼钢炉,更来自国境线那边越烧越近的战火。
东北工业部大楼里的气氛,比窗外的寒流更加凝重。电话铃声、电报机的滴答声、急促的脚步声、压抑的争论声,构成了这里的主旋律。李云龙眼里的红血丝再也没有褪去过,脾气也愈发急躁。常规武器生产线已经绷紧到极限,但前线催要装备的电报雪片般飞来,要求更多、更快、更好。而那个悬在所有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防空武器的短板,更是让他寝食难安。简易高射机枪如同儿戏,仿制高炮遥遥无期,林致远的火箭弹还在屡败屡战的泥潭中挣扎。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时不我待的焦灼,啃噬着他。
相较之下,赵刚显得更为沉静,但这种沉静之下,是同样高速运转的大脑和紧绷的神经。他不仅要处理日常庞杂的政务、协调各厂矛盾、安抚职工情绪,更将大量精力投向了更广阔的信息渠道。他深知,在几乎被封锁的国际环境下,闭门造车是致命的。他要求工业部下属新成立的“技术情报翻译室”(成员主要是外语好的归国人员和旧政权留下的译员)扩大工作范围,不仅要翻译有限得到的苏联技术资料,还要千方百计搜集、翻译一切可能获得的外部工业信息——欧美的科技期刊摘要、国际市场的商业动态、甚至是从香港、澳门等地转道而来的零散新闻报道。
他知道这如同大海捞针,但哪怕只有一丝微光,也可能照亮眼前的黑暗。
十二月初的一个傍晚,翻译室负责人,一位姓沈的、戴着厚厚眼镜的留英归国学者,拿着一份刚刚译出的电报,几乎是跑着冲进了赵刚的办公室。他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眼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吓人。
“赵政委!重要情报!从香港转来的,源头是我们在伦敦的一个……商业联络点。”沈先生将电报稿放在赵刚桌上,声音压得很低,却掩饰不住兴奋。
赵刚接过电报,迅速浏览。电文不长,但内容却让他心头剧震:
“据悉,英国政府委托数家拍卖行,将于明年(1951年)1月中旬,在伦敦、利物浦、格拉斯哥等地,公开拍卖一批‘战时剩余物资及部分淘汰工业设备’。清单初步披露,包含:美制及英制各类机床(车、铣、刨、磨、镗床,部分为大型及精密型号)约三百余台;中小型发电机组数十套;成套的化工实验设备(含部分制药设备);一批军用野战医院设备(手术器械、x光机、消毒设备等);大量各类金属材料(铝锭、铜材、特种合金半成品);另有少量封存的军用车辆和通讯器材残件。拍卖面向‘合规’商业实体,但鉴于当前国际形势及‘巴统’(巴黎统筹委员会)限制,对共产党国家直接竞购可能设置障碍。建议速研对策。”
赵刚反复看了三遍,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打在他的心上。三百多台机床!发电机组!化工设备!野战医院设备!这哪里是“废铁”和“淘汰设备”?对于百废待兴、特别是面临战争威胁急需扩产和补齐短板的中国工业来说,这简直是雪中送炭,不,是久旱甘霖!尤其是那些可能包含的大型精密机床和发电设备,正是当前扩大军工生产和保障能源供应的关键瓶颈!
但电文最后那句“对共产党国家直接竞购可能设置障碍”,又像一盆冷水浇了下来。巴统……这个西方国家对社会主义阵营实施禁运和技术封锁的机构,他早有耳闻。直接以新中国官方或国营企业的名义去竞拍,无异于自投罗网,不仅买不到,还可能暴露意图,引发更多麻烦。
机遇与风险,巨大的诱惑与严酷的现实,同时摆在面前。
赵刚没有迟疑,立刻抓起电话:“接李部长办公室!老李在吗?让他马上过来,有急事!”然后,他对还在激动喘息的沈先生说:“沈先生,立刻回去,动员翻译室所有能用的力量,通过各种公开和秘密渠道,尽可能搜集关于这次拍卖的详细信息!拍卖行的名字、具体时间地点、更详细的设备清单(特别是型号、产地、新旧程度)、预估价格、竞拍规则、可能的限制条款……越多越好,越细越好!同时,查一下国际上,特别是香港、澳门,有哪些信誉良好、有跨境贸易经验、并且可能对我们抱有同情态度的华商或贸易公司。注意保密!”
“是!政委!”沈先生领命而去。
几分钟后,李云龙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大衣上还带着室外的寒气:“老赵,啥事这么急?生产线又卡壳了?还是林致远那小子又把什么点着了?”
赵刚没说话,只是把那份电报递给了他。
李云龙接过,皱着眉头看。他的文化水平有限,但关键的字眼还是认识的。“机床……发电设备……医院设备……拍卖?”他抬起头,眼中先是疑惑,随即猛地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娘的!英国佬要卖这些玩意儿?还是公开拍卖?这……这是真的?!”
“情报来源可信。”赵刚沉声道,“是我们的同志冒着风险传回来的。清单可能还有出入,但基本事实应该没错。”
“买!必须买!”李云龙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杯一跳,“管他什么机床,先弄回来再说!咱们现在缺的就是这些铁疙瘩!还有医院设备,前线伤员正需要!钱不够?砸锅卖铁也得买!”
“问题没那么简单。”赵刚示意他冷静,指着电文最后一句,“看到没有?‘对共产党国家直接竞购可能设置障碍’。英国政府不可能不知道我们需要什么,他们搞这个拍卖,一方面可能是真处理剩余物资,另一方面,未必没有试探和设置陷阱的意思。我们如果以官方名义直接出面,不仅买不到,还可能被扣上‘违反禁运’的帽子,甚至给外交带来被动。”
李云龙愣住了,拧着眉毛:“那怎么办?眼睁睁看着好东西被别人买走?他娘的,这不是急死人吗!”
“当然不能。”赵刚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和远处工厂星星点点的灯火,大脑飞速运转,“我们不能直接买,但可以间接买。通过第三方,通过商业渠道,以民间贸易的形式进行。”
“第三方?谁?咱们在资本主义地盘上,哪找可靠的第三方?”李云龙跟过来。
“香港。”赵刚转过身,目光锐利,“香港是自由贸易港,华商众多,情况复杂,也是许多国际信息和物资流转的中枢。我们需要找到一个或几个有实力、有胆识、更重要的是有爱国心的华商,由他们出面,组建一个或几个看似与大陆毫无关系的‘皮包公司’或‘贸易行’,去参加拍卖。拍得设备后,再通过香港转运回内地。”
李云龙眼睛一亮,但随即又皱起眉:“这办法好是好,可这样的华商,上哪儿找?还得可靠,有本事,还得敢冒这个险。英国佬和美国人也不是傻子,肯定会查资金来源和最终流向。”
“所以,人选是关键,计划必须周密。”赵刚走回桌边,拿起笔,“我让沈先生去查了。另外,我记得……中央统战部和外贸部门,似乎在香港有一些工作基础和联系。我们可以立即向上级汇报,请求协调,寻找合适的人选和渠道。同时,我们自己也要开始做最坏的打算和最精心的准备。”
“准备什么?”
“准备钱,准备运输路线,准备接收和消化这批设备的技术力量,还要准备一套天衣无缝的‘商业故事’。”赵刚一条条数着,“这笔交易,绝不是简单的买卖。它是一场在敌人眼皮底下进行的特殊战斗,一场没有硝烟但同样凶险的国家博弈。”
李云龙听着,脸上的急躁渐渐被一种熟悉的、属于战场指挥员的冷峻所取代。他明白了这件事的复杂性和战略意义。“老赵,你说得对。这不是逛集市,是打仗!行,你脑子好,负责制定方案,协调上头和外面。我负责家里这一摊:筹钱我想办法(东北的粮食、木材、矿产可以折算),组织技术队伍提前研究清单,准备好接收的仓库和安装场地。咱们里应外合,把这批‘洋落儿’给他叼回来!”
请示的电报以最高密级发往北京。中央高度重视,周总理亲自批示:原则同意,由东北局和工业部具体负责,中央统战部、外贸部及驻港机构全力配合,务必谨慎周密,确保成功与安全。
几天后,更详细的拍卖清单(仍然是部分)和初步筛选的香港华商背景资料,通过秘密渠道送到了赵刚手中。名单上有几个名字,其中一个是**霍英东**。
资料显示,霍东出身贫寒,靠航运起家,头脑灵活,胆大心细,在香港商界以善于把握机会和敢于冒险着称。更重要的是,有情报显示,他对于新中国的成立抱有同情和好奇,曾暗中帮助过一些进步人士,其商业网络涉及航运、贸易、建筑等多个领域,具备运作复杂跨境贸易的条件和能力。但他并非“红色商人”,与大陆方面并无明面上的直接联系,这反而可能成为一种掩护。
“霍东……”赵刚沉吟着。选择他,风险与机遇并存。风险在于,他并非自己人,能否完全信任?在巨大的利益和西方压力面前,他会如何选择?机遇在于,他的“清白”背景和商业能力,正是这次行动最需要的。
与此同时,翻译室和通过其他渠道搜集来的信息,逐渐拼凑出这次拍卖更完整的图景:拍卖由英国政府物资处理局主导,委托给了包括“劳埃德拍卖行”在内的几家老牌机构。设备大多来自二战期间盟军(主要是美英)在欧洲和本土的军事生产基地,战后闲置或淘汰。其中确实包含不少好东西,比如美国“辛辛那提”公司的大型立式车床、英国“丘吉尔”公司的重型镗铣床、瑞士产的精密磨床等,虽然可能不是最新型号,但对于中国来说,很多仍是可望不可及的先进设备。医疗设备则主要来自美军野战医院,相对成套,状况较好。拍卖规则强调“商业用途”,对买方背景会进行“必要的审查”,明确禁止将涉及“军事潜力”的设备转让给共产主义国家。
压力巨大,时间紧迫。
经过与中央相关部门的反复密电磋商,并报请最高层同意,一个大胆而精细的计划逐渐成型:由我方提供大部分资金(通过香港的隐蔽金融渠道注入)和最终需求清单,尝试接触并说服霍英东,以其名义在香港注册一家新的贸易公司(代号“昌荣行”),由他全权负责赴英竞拍事宜。我方将派出少数精干的技术和商务人员(伪装成其雇员)随行,负责现场鉴别设备、提供技术决策。拍得设备后,以“昌荣行”采购“民用工业设备及医疗器材”的名义,办理出口手续,租用外籍货轮(初期考虑悬挂巴拿马或利比里亚等方便旗的船只),运抵香港。然后在香港进行重新包装、文件处理,再通过霍英东控制的或其他可靠的驳船、小轮,以“转口贸易”或“拆散零件”的方式,分批、多路、隐蔽地运往内地,首选目的地是广东,再经铁路秘密北运沈阳。
整个计划环环相扣,任何一环出错,都可能满盘皆输。尤其是说服霍东这一步,是关键中的关键。
十二月中旬,一名持有南洋商人身份、实为我方资深外贸干部的“王先生”,秘密抵达香港。通过可靠的中间人牵线,他在一艘停泊在维多利亚港的游艇上,见到了霍英东。
霍东当时三十岁左右,身材不高,但目光炯炯,举止干练。他对于这位神秘“王先生”的约见,显然有所预料,也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游艇舱内,茶香袅袅,窗外是璀璨的香江夜景,但舱内的气氛却微妙而紧张。
“王先生”没有过多寒暄,在确认了安全后,直接开门见山,表明了代表内地“某些急需工业建设的商业团体”的来意,并大致说明了希望委托霍先生赴英参与特定拍卖、采购一批设备的请求。他出示了部分经过处理的设备清单(隐去了最敏感的军事关联设备),并承诺提供充足的资金保障和合理的商业佣金。
霍东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座椅扶手。他经商多年,嗅觉敏锐,立刻意识到这笔生意绝不寻常。采购清单上的设备,虽然标注为“民用”,但其规模和类型,明显指向重工业和基础建设,甚至可能间接用于军事。而委托方的背景和支付能力,也透露出非同一般的气息。这背后,显然是国家层面的需求。
“王先生,”霍东缓缓开口,带着浓重的粤语口音,“这笔生意,规模不小,机会也很好。英国人处理战后物资,价格可能比市价低。但是……”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对方,“风险更大。英国人、美国人盯得很紧,巴统的清单不是摆设。我霍英东一个生意人,去拍这些东西,他们会怎么想?海关能不能过得去?船能不能租得到?就算运到香港,再往北边运,海上有台湾的军舰,有关卡,有稽查。这每一步,都是鬼门关。赚多少钱,也要有命花才行。”
“王先生”早有准备,他坦然承认了风险:“霍先生是明白人,我们也不瞒你,此事确有难处,非比寻常商业贸易。正因如此,才需要霍先生这样有胆识、有渠道、更有家国情怀的俊杰出面。我们并非让霍先生白白冒险,除了应有的商业回报,这也是为民族工业复兴尽一份心力。国家积弱百年,如今新生,百废待兴,急需这些设备奠定基础,抵御外侮。香港同胞,亦是炎黄子孙。如今北方强邻压境,战火已燃至家门口,国家若有坚实的工业,便能造出更好的武器保护人民,也能生产更多的物资改善民生。此中意义,远非金钱可以衡量。”
他接着详细介绍了己方计划的周密之处:资金通过多家海外账户分散注入,难以追溯;竞拍以香港新兴工业建设为名,文件齐备;“昌荣行”背景干净;设备抵港后的转运,已规划了多条隐蔽路线和应急预案;内地接应力量也已部署。最后,他意味深长地说:“我们知道霍先生生意广泛,与内地也有些许物资往来。若此事能成,对未来霍先生在内地的商业发展,以及……在香港的社会声誉,想必也大有裨益。”
这番话,既有民族大义的感召,又有现实利益的分析,还有对未来合作的暗示,软硬兼施,情理并重。霍东沉默了很久。他出生于风雨飘摇的年代,经历过日占时期的屈辱,对国家的羸弱有切肤之痛。他经商逐利,但内心深处,何尝没有一颗期盼民族复兴的赤子之心?眼前这笔生意,风险巨大,但机遇同样巨大——不仅是金钱上的,更是地位和历史上可能留下的一笔。他仿佛能看到,那些冰冷的机器运回内地,变成工厂里轰鸣的流水线,变成保卫国家的武器……这种参与历史的诱惑,对一个有抱负的商人来说,是难以抗拒的。
更重要的是,对方展现出的周密计划和强大后盾,让他感觉到,这并非一时冲动的冒险,而是一次有国家力量在背后支撑的、精心策划的行动。成功的可能性,比想象中要大。
良久,霍东抬起头,眼中已有了决断的光芒,但语气依然谨慎:“王先生,这件事,我原则上可以做。但我有几个条件。”
“请讲。”
“第一,资金必须绝对安全、充足、及时到位,并且所有往来账目,必须符合商业规范,经得起查。”
“第二,随行人员必须绝对可靠,懂行,并且完全听从我在商业层面的指挥,不能擅自行动暴露意图。”
“第三,所有计划必须更加细化,特别是运输环节,要有至少两套备用方案。香港这边,我来负责疏通部分关卡和安排转运,但北上的最终保障,必须由你们负责。”
“第四,”霍东盯着“王先生”,“此事无论成败,严格保密。若有不测,与我家人无关。”
“王先生”郑重地一一答应:“霍先生深明大义,所提条件,合情合理,我们全部接受。从此刻起,我们就是并肩作战的同志。为了这批设备能顺利回国,为了国家工业早日强盛,共同努力!”
两只手,在游艇摇曳的灯光下,紧紧握在一起。一场跨越重洋、关乎国家工业命脉的特殊“采购战”,就此拉开了帷幕。维多利亚港的夜色依旧璀璨迷离,但在这璀璨之下,一股为国奔走的暗流,已然开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