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府的密室,深藏于重重亭台楼阁之下,入口隐蔽在一座假山之后,需启动机关方能显现。室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与阴郁。上好的檀香烟雾袅袅,也无法掩盖那份源自权力即将倾颓的焦躁气息。
阀主独孤峰端坐于主位,面色阴沉如水。他下首两侧,分别坐着元氏阀主元文都、窦氏代表窦贤,以及另外几位关陇门阀的核心人物,还有两位来自山东士族的代表。这些人,无一不是世代簪缨,族中子弟遍布朝野,掌控着帝国庞大的土地、财富乃至部分兵权。然而此刻,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忧惧与愤怒。
“诸位都听到了,也都看到了。”独孤峰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冰冷,“陛下的‘大业新政’!这是要绝我等的根啊!”
元文都,一个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如鹰的老者,闻言重重一拍案几,震得茶盏叮当作响:“糊名誊录,科举常举!这是要将我等高门子弟与那些泥腿子寒门置于同场,还要遮去姓名籍贯!长此以往,庙堂之上,还有我等立锥之地吗?!”
“还有那均田令!”窦贤咬牙切齿,他身形肥胖,此刻因激动而脸颊上的肥肉都在颤抖,“清丈田亩,授田于贱民!那些土地,是我等祖辈随太祖、文帝浴血奋战,一刀一枪赏赐下来的!是家族根基所在!陛下这是要行王莽之事,与天下士族为敌!”
一位山东士族代表叹道:“更别提那军器监,独立于朝廷体系之外,陛下这是要将最锋利的刀牢牢抓在自己手里。日后,我等怕是连一丝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了。”
密室内的气氛愈发压抑。新政的三把刀,刀刀都砍在了他们的命脉上——科举断仕途,均田掘根基,军工削实力。
“反抗?如何反抗?”独孤峰冷笑一声,目光扫过众人,“司马德戡的羽林军就在洛阳,刀锋染血,杀气正盛。陛下刚平了王世充,携大胜之威,又得了那些寒门泥腿子的拥戴,声望正隆。此时明着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难道就坐以待毙不成?”一个年轻气盛的独孤子弟忍不住喊道,“叔父,我们各家联合起来,私兵部曲凑一凑,也能有数万之众!再加上朝中故旧门生……”
“愚蠢!”独孤峰厉声打断他,“数万乌合之众,能敌得过李靖、司马德戡麾下的百战精锐?别忘了陛下身边还有那神出鬼没的‘暗卫’!宇文化及是怎么死的?王世充是怎么败的?硬碰硬,死路一条!”
那年轻子弟被斥得面红耳赤,讷讷不敢再言。
元文都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独孤兄所言极是。陛下如今势大,不可力敌。但我等百年世家,树大根深,岂能任由他揉捏?明的不行,便来暗的;硬的不行,便来软的。”
“元公有何高见?”众人精神一振,纷纷看向元文都。
“阳奉阴违,暗中掣肘!”元文都吐出八个字,眼中闪烁着老谋深算的光芒,“科举?糊名誊录确实麻烦,但主持考试的考官、负责誊录的胥吏,难道就找不到我等的人?在考题上做些文章,在誊录时稍作‘润色’,在评卷时‘酌情’处理,方法多的是!务必让寒门上榜者,十不存一!”
窦贤接口道:“均田令更是如此!地方郡县官员,多少与我等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清丈田亩?可以!慢慢量,量它个三年五载!数据出错,卷宗遗失,再寻常不过!授田于民?那些贱民懂什么?稍加恐吓,或许以蝇头小利,让他们自己放弃,或者将劣田、荒地分给他们,良田沃土,依旧是我等的囊中之物!”
“妙啊!”有人抚掌称赞,“还有那军工革新,所需钱财物料海量,户部、工部我们的人,大可在这上面做文章,拖延、克扣、以次充好!让他这军器监,有名无实!”
密室内响起一阵压抑的低笑,仿佛找到了对抗那庞然大物的缝隙。
独孤峰点了点头,补充道:“经济上也不能放松。洛阳的粮价、物价,该动一动了。还有那些与朝廷关系密切的钱庄……让他们也尝尝挤兑的滋味。陛下不是有内帑吗?看他能支撑多久!”
“还有后宫!”独孤峰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我那女儿(或姐妹)在宫中为妃,平日里陛下对她还算宠爱。这次,也该让她出出力了。枕边风的威力,有时胜过千军万马。让她多在陛下面前提及家族的难处,诉说新政的‘扰民’之处,若能顺便给魏征、李靖那些人上点眼药,那是最好不过。”
元文都抚须沉吟:“光靠我等,恐怕还不够。李渊那边……”
提到李渊,众人神色各异。关陇集团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李渊崛起,某种程度上也分割了他们的利益和影响力。
独孤峰冷哼一声:“李渊?他如今被陛下视为心腹大患,正好让他顶在前面吸引火力。我们可以暗中与他联络,提供一些无关痛痒的情报,甚至少量资金支持,让他去和陛下斗个你死我活。但我们绝不能亲自下场,授人以柄。”
他环视众人,语气变得无比严肃:“诸位,今日之议,出得我口,入得你耳,绝不可外传!所有行动,务必小心谨慎,借助代理人,不可直接牵连家族。陛下手段酷烈,宇文化及、王世充便是前车之鉴!我们要做的,是让他的新政举步维艰,让他知难而退,而不是逼他狗急跳墙!”
“明白!”众人齐声低应。
“至于更激烈的手段……”独孤峰眼中寒光一闪而逝,压低了声音,“诸如刺杀新政官员,煽动民变等……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可用。此为双刃剑,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但,也要做好准备,挑选可靠死士,以备不时之需。”
密议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详细规划了如何在朝堂、地方、经济、舆论乃至后宫等各个层面,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阻碍新政的推行。直到夜深人静,这些代表着帝国最古老、最强大势力的身影,才如同鬼魅般,悄然从独孤府的后门各自散去。
送走众人后,独孤峰独自一人留在密室中,望着摇曳的烛火,脸上并无轻松之色。他知道,这是一场赌上家族命运的斗争。赢了,或许能保住百年富贵;输了,便是万劫不复。
“杨广啊杨广……”他喃喃自语,声音中带着一丝复杂,“你究竟是真的要励精图治,还是仅仅为了将那至高无上的权力,牢牢攥在你一人之手?”
他不得而知。但他知道,从今日起,看似平静的洛阳城下,暗流将变得更加汹涌、更加致命。而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