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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文豹与花庆祥逃入凤凰山时,晨光已淡,山道蜿蜒曲折,林深草密,乱石嶙峋。马蹄踏在落叶与碎石上发出沉闷声响,惊得林中飞鸟扑腾而起,唢呐般的山风呼啸而过,卷动荒草簌簌作响。林文豹回望山口一眼,神情阴鸷,低声吩咐花庆祥:“你我退入谷腹,引敌深入,等索将军布下杀阵,再做回马之计。”花庆祥一抹嘴角冷笑,点头不语,勒马潜入山幽。

不到一炷香光景,杨延平、郑印、杨延安、杨延定四骑疾驰而至,绕过两道山环,前方空空荡荡,不见敌踪。林间浓雾未散,光线昏沉,雾气里树影婆娑,仿佛有无数潜伏的目光在窥伺。马蹄声在石谷间回荡,像是敲在人心上。杨延平心头微跳,扫视四周:“不对劲。”他握紧手中长枪,低声提醒众人:“地形过于狭窄,莫是敌人诱我们入谷。”

四人策马又进一里,山势更逼,道路宛如蛇腹,愈走愈窄,前路突兀中断,竟是一个死胡同。前方峭壁断崖,寸步难行。杨延平猛然勒马惊叫:“不好!是死路!中计了!”

四骑掉头飞奔,尚未走出百步,忽听“轰隆”一声巨响如雷霆炸裂,山体震颤,尘烟滚滚,乱石从半山飞坠而下,断木横空,刹那间封死归路。马匹惊嘶,人声未落,两侧山坡骤然燃起狼烟,几声沉闷炮响之后,山坡之上人影涌动,黑压压两三千人齐齐现身,箭矢如林,寒光闪闪,遥遥指向谷中四将。

山风带起尘土扑面而来,弓弦未响,已让人胆寒。左侧山坡忽传来一阵刺耳笑声,语气尖利阴狠,仿佛夜枭啼哭:“郑印小孺子!杨家余孽!身陷绝地,还不快快下马受缚,做俘虏尚有一线生机!”

郑印怒目而视,抬手搭凉棚遥望说话之人。那人身材瘦高,瘦得宛如竹竽,脑袋小而尖,脖颈细长如鸡骨,一副烧饼脸,狗眼、趴鼻、薄唇、招风耳,连胡须都黄卷成结,样貌之丑,令人见而生厌。其形如鬼,如若夜见,恐吓婴孩三日夜不能寐。此人正是南唐臭名昭着、却自诩“赛毛遂”的索天启。

索天启立于坡上,旁边站着林文豹、花庆祥与花解玉等人,皆居高临下,眼带讥嘲,仿佛看着一群将死之人。杨延平心中剧震,他本就疑虑重重,如今方知中了敌人伏诡,早该止步,却误入险境,悔意如刀割胸膛。

郑印却全无畏惧,怒喝道:“林文豹,有种的你滚下来,郑老子与你大战三百回合,手下见真章!”林文豹不甘示弱,大声应战:“黑小子,莫以人多欺寡。你我兵不等势,此为正道。要战,便上来,分个胜负!”

“你等着,我上去宰你!”郑印催马直奔坡上。才奔出几步,忽听山上传来紧促急梆,“邦!邦!邦!”声声震耳,接着箭雨如骤,“嗖嗖嗖”直扑面门,箭矢密布如织。郑印奋力挥动蛇矛拨挡羽箭,寒芒交错,火星四溅。然尚未近坡,一支狼牙箭狠戳坐骑前腿,战马痛嘶,猛然掉头狂奔,将他带回谷底。

山上弓弦顿止,林文豹又冷笑:“怎么?你不是要上来吗?继续啊!”郑印咬牙切齿:“有种你别藏着,我就杀你个狗贼!”说罢再欲冲锋,却被杨大郎死死拦下:“千岁不可!敌伏已现,再冲只会白白送命。君子斗智不斗口,我们要先脱困,再谋一战。”

四将互望一眼,不得不收起火气,各自调转马头,在谷中兜转搜寻生机。但山谷封闭、地形狭窄,早已是瓮中之鳖。即便他们皆是骁勇之将,面对万箭齐发,也无计可施。

索天启立于山头冷笑不止:“你们四人下马投降,或有活命之机。不降?我一指挥,便叫你们尸骨无存!”他言罢转身对林文豹道:“这四人就交我处置。此刻扬子关守将尽出,正是破关良机。你我若再迟疑,只怕城门紧闭,夜长梦多。”

林文豹点头:“有理。花兄随我走,咱们分出三百精锐,奔袭扬子关。”

风卷铁蹄,刀枪晃动,三百南唐铁骑随即分出队列,浩浩荡荡下山,直奔扬子关而去。及至城下,三百人立马怒吼,喊杀震天:“扬子关的逆贼听着!速开城门投降,不然屠城诛族,一个不留!”

而此刻,扬子关内早已警声大作。原来潘仁美与四员副将本也在追击途中,但马速不及杨家三杰,赶到凤凰山时正听见谷中连声炮响,便知伏兵已起,郑印等人恐凶多吉少。王凤、王祥等人愤然请命,欲破山救援,但潘仁美挥手制止。

他望着烟尘中的山谷,神色沉凝:“杨家三子皆非庸将,尚且困于伏中。你我数人贸然入山,不过是送命罢了。”他转眸指向身后的城池,“若扬子关失守,肖升、郁文与众将家眷落入敌手,那才是万劫不复。”

众将皆知此言不虚,沉默应允。潘仁美勒马回返,率部驰回扬子关,第一时间赶回大帅府召来肖引凤、郁生香与曹金山。

曹金山原未随军出战,因肖、郁两家已归宋降顺,准备迁居寿州,由他一人留下整顿家财、安顿车马。他本以为杨氏三杰出马,必能斩敌退敌,不料敌人诱敌深入,如今竟有覆军之危。

潘仁美神色凝重地走进帅府,将一纸军报拍在案上,声音低沉而急促:“不好了!肖升、郁文被擒,四将困于凤凰山。”话音未落,屋中三人脸色骤变。

曹金山当即一跃而起,拧眉惊呼:“被擒?凤凰山的埋伏如此厉害?”郁生香眼圈发红,咬牙道:“我们得立刻带兵去救!”潘仁美刚欲答话,一名守城军卒奔入府内,满面风尘,大声禀道:“林文豹兵临城下,在南郊点将台讨战!”

屋中空气顿时凝结。肖引凤猛地起身,眼中怒火燃烧,柳眉倒竖,声如寒霜:“诸位将军随我出城助威,我要亲手擒住林文豹,救回父亲与未婚夫!”声音铿锵,震得房梁微颤。

曹金山连忙阻拦:“小姐,不可轻敌!杨家兄弟尚难支敌,郑将军也是力战不胜。林文豹并非泛泛之辈,小姐若有闪失,扬子关岂不群龙无首?”肖引凤转头冷冷一瞪:“曹将军,我父亲生死不明,我未婚夫被困敌营,我怎能袖手旁观?战场之上,哪有顾得上安危的儿女情长?若力不能敌,我便死在疆场,也不负肖家!”她一拍佩刀,声音斩钉截铁,“我有龟背驼龙爪,他林文豹奈我何!”

曹金山拗不过她,只得一叹:“那便一同出城,小姐为主将,我等助战,死生与共。”

傍晚时分,战旗招展,战鼓隆隆。一千名扬子关兵卒反穿号坎,列阵于南郊点将台。红日斜挂天边,血色天光映照铠甲如火。肖引凤一身银铠,骑着桃红战马立于阵前,英姿勃发。她身边随行的是郁生香、潘仁美、曹金山与数名副将,个个肃穆,杀气腾腾。

远处林文豹骑着乌龙战马,刀如巨蟒,来回纵马叫阵。他身披虎纹战甲,面色冷峻,神情桀骜,在阵前大呼小叫,挑衅连连。

引凤冷冷一笑,转头对众人说:“我先上阵一战,若胜则擒敌,若败,你们切莫轻动,速回城中另寻良策。”曹金山急道:“小姐贵为主帅,怎可孤身犯险?我去!”话未说完,忽听马蹄如雷,一人从旁疾驰而出。

正是郁金豹!

这热血小将未等命令,怒火已上心头。他心念父兄安危,一腔怒气化作冲天战意,不声不响,策马提棍直奔林文豹而去,边冲边吼:“林文豹,拿命来!”手中齐眉大棍横空怒砸,如雷霆震岳。

林文豹冷哼一声,毫无惧意,双手握住象鼻大刀猛地一崩,“当!”火星四溅。那大刀沉重如山,一击之下,郁金豹虎口震裂,大棍脱手而出,高高飞起,旋转着落入远方泥地。

郁金豹满脸通红,羞愤难当,一言不发拨马便退,退回阵前喘着粗气对曹金山喊:“妹夫,那厮好大的力气!”曹金山急忙查看,只见他双手血肉模糊,顿时心头一紧,暗叹:“这林文豹,果真如传言那般骇人。”

王凤、王祥兄弟见状怒不可遏,纵马齐出,联手夹击林文豹。可五个回合不到,便双双溃退,兵刃脱手,脸上挂彩,败回阵中。

肖引凤怒火彻骨,拨转马头,不顾众人阻拦,亲自策马直冲阵前。她眼神如剑,杀意如潮,策马急驰而至林文豹马前,双手执绣绒刀,寒光闪烁,怒喝如雷:“林文豹,今日你休想活着回去!”

林文豹一愣,扫视她一眼,冷笑道:“女将?你是谁?”

“肖升之女,肖引凤!”

“呵……”林文豹不怒反笑,嗓音如铁锤撞钟:“金陵之中早闻你名你父亲背主投宋,今日正好一并清算。”他言罢便催马迎战,大刀挥出,势如崩山裂岳,直劈而下。

引凤不敢硬拼,只得将刀刃一转,借势滑向刀杆,借力卸劲,但这一下,依旧震得她双臂发麻,虎口发颤,险些脱手,脸色微变,暗道:“果真力大无穷!”

风声猎猎,旌旗招展。扬子关外的战场硝烟未散,滚滚尘土中,万马奔腾,铁蹄震地。肖引凤策马立于敌前,单薄的身影裹在铠甲之下,眼神却冷峻如霜。她握着大刀,手心早已汗湿,却强自稳住心神,不肯后退一步。

林文豹却并未急于进攻。他坐骑高头大马,身披重甲,象鼻大刀如黑龙般在手中翻飞,仿佛并不急着斩杀对方,而是在试探。这女将姿态英挺,虽是女儿身,却有几分血性,不免令他生出几分兴趣。于是,他越打越是挑衅,刀刀找向肖引凤的大刀,声声逼迫,兵刃交鸣如雷,震得人耳膜发疼。

肖引凤咬紧牙关,知道林文豹是在戏弄她,更是在羞辱她。她心里明白,若再僵持下去,只会被林文豹一点点压垮。正面交锋,她不是对手;但只要抓住一线机会,她便不惜一命,也要拉这个狂妄的敌将垫背。

“赢不了,我就搭条命!赢了,那便是大功一件!”

电光石火间,她把刀往背后一挂,左手入囊,一把掏出那柄飞爪,五金精铸,链甲精致,沉甸甸的铁爪在掌中微颤,似乎也能感受到她体内的决绝。她将鹿筋绳尾端的挽手牢牢套在腕间,蓄势待发。

两马错镫,她猛然回身,腾臂一挥,只听“唰”的一声破空利响,那飞爪仿佛化作利鹰腾空,一招“白鹤亮翅”,直扑林文豹的头顶而去!

林文豹察觉不对,刚要闪避,已然迟了。五爪紧扣,精准落在他的头盔顶梁上,只听“咔嚓”一声,铁爪穿盔破甲,直接抓住了他发髻所在之处。鹿筋绳猛然一绷,肖引凤使尽全力往怀中猛拉。

“成了!”她眼中迸出狂喜,一刹那忘却了所有恐惧,只盯着那根收紧的锁链,仿佛胜利就在眼前。

然而下一秒,林文豹暴喝一声,猛然调转马头,与她面对面,怒火喷张。他根本不顾头上的疼痛,手中大刀横扫,一下便将飞爪的铁链缠住,顺势绕了两圈。双方同时用力,一人拉,一人扯,链条在空中紧绷得直响,仿佛下一刻就要崩断。

她死命拽着,那铁爪连着她的命运,断不得、放不得。

可林文豹终究力大一筹,只听“喝”地一声爆吼,他胯下战马猛冲一步,整个人向后猛然一带。肖引凤只觉手腕一阵剧痛,绳圈嵌入肉中,皮开肉绽,虎口一麻,人已被生生拽下马背!

“啊!”她尖叫一声,重重摔落在地。盔甲沉重,压得她四肢发麻,连抬手都吃力。而那该死的挽手还牢牢套在她手腕,挣也挣不脱,犹如一根牵命锁索,将她与林文豹连在了一起。

林文豹哈哈大笑,倒链在手,坐在马背之上,看着被自己拖行的女将,就像猎人拖着猎物。他得意扬鞭,马蹄飞掠,铁链拖着肖引凤一路在尘土里拉行,尘沙飞扬,她的脸颊、手臂早被碎石划破,血迹与尘土交杂在一起。

“挣啊,再挣啊!”林文豹狂笑着,“女将军,你不就是会玩飞爪吗?来,再飞一个给我看看!”

肖引凤咬牙不语,眼泪涌出却死死忍着。她已经无力挣脱,只能徒劳地抖动被拽住的左手,血顺着手腕蜿蜒而下,染红了绳索。

正在她渐渐昏迷的边缘时,一道身影如风般掠来。

“引凤,挺住!”

曹金山骤然下腰,双腿一夹马腹,飞掠至近前,拔剑如电,寒光一闪,只听“嚓”地一声,绷紧的鹿筋绳应声而断!

林文豹猝不及防,手中铁链失了牵制,重心前倾,竟一时握不住缰绳,差点从马背上翻下去。赶忙勒马稳身,脸色铁青,怒视来人。

曹金山没有多看他一眼,纵马上前,跃下马背,将瘫软在地的肖引凤一把抱起,扛上肩头转身便走。她身子冰冷,意识模糊,耳边只听得他心跳急促,仿佛是命运的战鼓敲响。

“给我杀!”林文豹怒吼,挥刀便追。郁生香与潘仁美杀上来,拼死挡住他的去路,战火顿时蔓延开来,杀声震天,血光映红半边天空。

花庆祥闻声赶来,与林文豹并肩而战。而扬子关副将孙启、朱言则率军冲入,战局瞬间乱作一团,杀声、怒吼、马嘶、号角,交织成一首残酷的战场交响。

曹金山冲到阵前,将肖引凤交给女兵:“快送她进城救治!”女兵接过,策马如飞,疾驰入城。

他回头一看,郁生香与潘仁美已被林文豹打得招架不住。若再不止战,扬子关岌岌可危。

他深吸一口气,嘶哑大喊:“鸣金收兵!”

战鼓骤止,金锣大作。将士闻令,纷纷往关内撤退。林文豹怒火滔天,策马追击,大喊:“想走?留下命来!”

曹金山见敌骑猛追,心念电转:“若此时不阻,林文豹乘势而入,关城必破!”

他扬手一挥:“弓箭手!放箭!”

慌乱中箭雨稀疏,乱箭纷飞,竟多落空。曹金山怒吼,亲自搭弓连发三箭,直射林文豹面门。林文豹刀拨三箭,再迎三箭,只得勒马避开。

趁此间隙,将士纷纷冲上吊桥,最后是曹金山,回身一跃,冲上桥面。吊桥猛然扯起,护城河断开通路。

林文豹怒目圆睁,却无能为力,只能在城下怒骂:“鼠辈!有胆出来一战!”

曹金山冷冷一瞥,未与花庆祥多言,翻身下马,带领众将径直进了扬子关。身后铁门轰然关闭,将喧嚣与杀意阻隔在外。他登上城楼,命孙启、朱言严守各门,不得疏忽,随后迅速下城,直奔帅府。

帅堂内烛光未散,众将士已齐聚堂中,肖引凤卸下战甲,身着战袍,神情憔悴地站在中央。见曹金山步入,她立刻上前,低头施礼,语气哀婉:“我不听将军之言,擅自出战,结果兵败如山,险些丧命。若非将军相救,恐怕今日已命丧敌手。奴谢将军救命之恩。”

曹金山连忙拱手还礼:“肖姑娘莫要自责。我们入关,是为共抗强敌,怎谈添麻烦一说?眼下肖老将军被擒,我心如焚,救人要紧,还望众位群策群力。”

众人面面相觑,堂内气氛一时沉重。潘仁美皱眉开口:“如今以我等兵力,难敌林文豹,若无外援,莫说救人,恐连城池都难守。我们必须请兵助战,方有转机。”

“请兵?”肖引凤黯然失神,眼中尽是焦虑与无措,“可我们能请谁?”

郁生香上前一步:“不如速遣信使前往寿州,禀明陶王妃,告知郑将军被困之事,请其火速派兵支援。”

曹金山却摇头叹息:“怕是不能指望寿州了。师兄来信说,寿州兵败接连,艾银平双目负伤,老将亦伤未愈。眼下城池岌岌可危,方才遣郑将军来此求援,未曾想反被困于此。援军未到,反添困局。”

潘仁美沉思片刻,坚定道:“无论如何,此事不能不报。杨家将是我等亲自搬请而来,如今陷于困境,倘若有失,如何面对金刀令公?你守城,我去搬兵!”

“不妥。”曹金山断然摇头,“你是马上将,长途不便。我是步战出身,熟识山径小道,可走近路,快去快回。还请你代笔写信,并附上扬子关官印文书,我即刻动身。”

“如此,也好。”潘仁美提笔落字,不多时信件备好。

曹金山将书信、小包银两一并收妥,换上便装武生打扮,青衣短靠,腰缠包裹,外罩青缎开敞之袍,整装待发。肖引凤相送至帅堂门前,嘱咐道:“曹将军,此行责任重大,扬子关军民生死全系于你。务必速去速归,若早一步回来,也许还能救得郑将军和杨家兄弟;若迟一步,恐怕……关城就要化为焦土了。”

言至此处,泪水止不住滑落。

曹金山郑重抱拳:“小姐请宽心。守好城池,我定不辱使命,速去速归。”

他纵马出帅府,来到北城门外,郁生香早已候在路旁。见他到来,默默骑上坐骑,与他并马同行。

行至北关城外,风声微起,落日斜照在她双目之中,郁生香望着他,柔声道:“夫君,一路珍重,途中谨慎行事,莫要节外生枝。妾身会在城头日夜张望,盼你安然归来。”

曹金山心头一热,轻握她手,道:“贤妻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

言罢纵马疾行,奔入暮色之中。

黄昏时分,他沿官道一路南行,风吹尘扬,心绪沉重。自正午离开扬子关以来,他未曾稍歇,一路奔波,这匹战马也渐渐体力不支,马背上汗水如雨,鼻中响声不断,脚步亦慢了下来。

他轻拍马颈,心中盘算:马已疲,自己也从早未进一口热食,如今时近黄昏,得找个镇子落脚,吃点东西歇息片刻再赶路。

正寻思间,远处出现一片黑压压的房舍,炊烟袅袅,人声鼎沸。走近一看,镇口是一座高大牌楼,斑驳的木匾上书“三个楷书大字”兴隆镇。

这是一座坐落于三岔道口的大镇,一路通往东京,一路奔向寿州,是交通咽喉之地,市井繁华至极。

镇中人潮涌动,小贩吆喝声不绝于耳:“烧饼热腾腾!”“老爷夫人,行个好,赏碗饭吃吧!”“花生栗子,冰糖梨膏!”

街道两旁铺户林立,铁匠铺锤响震耳,首饰店琳琅满目,饭店、酒家灯火通明,耍猴卖艺者招徕路人,变戏法、说评书的围了层层人群。镇中既有砖瓦高楼,也有茅草土棚,贫富混杂,却乱中有序,闹中取静,果然“兴隆”之名不虚。

曹金山身在闹市,却心如止水,脑中盘旋的只有如何尽快抵达寿州、请得援兵、救回郑将军等人。他无意细看街景,只匆匆牵马而行,寻找落脚之处。

转入东街,迎面一排皆是酒楼饭馆,字号林立:“福茂酒楼”、“永顺馆”、“醉仙居”……大大小小、香气扑鼻,让人一时不知如何取舍。

兴隆镇北口,一家名为“一品居”的酒楼,门面虽不奢华,却干净敞亮,门口挂着一副对联:“南来北往皆宾客,煎炒烹炸俱入味。”

这时,酒楼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清亮吆喝,打破了黄昏的宁静。

“哎我说南来的客,北来的人,推车的、赶毛驴的、吹糖人的,天快黑了,请住下歇脚喽走渴了喝茶,走饿了吃饭。吃素的有溜豆腐、炸豆腐、豆腐干;吃荤的有飞禽走兽、水产野味;要喝酒,葡萄绿、状元红、玫瑰老南季、金波二锅头、四十年老陈绍,应有尽有!”

一个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酒楼伙计,身材高挑,面皮白净,眼神灵活,说话带着地道兴隆腔,招呼声中透着自信与热情。

曹金山立在街口,听得嘴角扬起:“嘿,这口气不小,倒也有意思。”他抬头看了眼酒楼招牌“一品居”,简单有力,不做作。他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那伙计:“喂好,加双份草料,我吃完还要赶路,银子多给。”

“客官放心,错不了!”

伙计笑着接过缰绳,随手招呼楼内:“楼上让座,一位!”

“有位!请客官上楼!”楼上有人朗声应和。

曹金山迈步而入,踏上木质楼梯时,一股酒香扑面而来,佐着油烟与炒菜的香味,勾得他肚中咕咕作响。他略一扫视,楼上几乎座无虚席,都是镇上或外来的客商行人,热闹中透着几分闲适。

唯一一张空桌,靠着楼梯口,位置偏些,但曹金山正着急,也懒得挑。他转身坐下,抖抖袍角,一声招呼:“伙计,快上吃的,越快越好,来两个菜、两碗汤,垫垫肚子。”

跑堂的熟练应下,建议道:“快菜就来两碗炸酱面,配两盘凉菜,如何?”

“行,快上。”

不多时,两盘凉菜先摆上桌,一盘煮鸭块,一盘酱牛肉,热汤随后也端上,唯独那炸酱面还未到,曹金山有事心急,等得心烦意乱。

忽见跑堂的从楼下端着托盘上来,里面赫然是两碗炸酱面。曹金山心想:“这该是我的。”便高声催道:“在这儿呢,快放下!”

那伙计一愣,随即陪笑:“客官,这份是里头那位少爷点的。”

曹金山闻言一愣,抬头看去,只见靠窗那张圆桌前,坐着一位年轻公子,约莫二十出头,身穿粉缎花袍,头扎粉绫巾,鬓角别着蓝绒球,颇为讲究。一张俊朗的脸,眉入鬓、眼生光,面如敷粉,举止间自有股公子哥的傲气。桌前酒菜丰盛,他正斟满酒杯,饮了一口。

曹金山心中不忿:“满桌酒菜还吃得上面,我这赶路人连口面都没着落了?谁先来还不一定呢!”他面沉如水,喝道:“把那面给我端回来!”

那公子似有所感,酒杯一顿,筷子放下,神情冷淡:“那是我点的,拿回来。”

跑堂的小哥连忙点头,战战兢兢将面端回,曹金山脸色更难看了,心头火起,怒意翻涌:“欺人太甚!嫌我点的少,看人下菜碟?我倒要试试你凭什么拦我。”

他“啪”地一声拍桌站起:“我有急事赶路,这面我先吃,有本事你拦我!”

跑堂的小哥吓得直冒汗,两头不敢得罪,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而那公子终于站起,身形挺拔,眼神中寒光乍现,冷声道:“我今儿心情不好,正愁没处出气,你这人倒挺会挑时候。”

他这句话刚落,楼上人声俱静,空气骤然紧张。

而这个身穿粉袍、风度不凡的年轻公子正是高怀德之子,赵美容所出之子,高君保。

高君保此刻心中正烦。自从奉命与冯茂前往双锁山,请刘金定回援之后,两人一路风尘仆仆,昼夜兼程。谁料山寨空空,人早已离去,只留一片冷清。山中守卒说,刘金定数日前便前往紫霞宫探望恩师,从此杳无音讯,高君保与冯茂已在双锁山附近等了两天,仍未见刘金定露面。午后山风渐急,冯茂倚着岩石抽着冷风,压低声音说:“金定到底在不在山上,咱们谁也说不准。也许人真不在,也许是她不想见我们。万一她藏起来不肯相见,我们就白等了。这山中消息闭塞,咱也打听不清楚。”

说罢,他站起身,眺望山道尽头,压低嗓音续道:“不如先走一步,让他们以为我们放弃了,再暗中打探消息。这叫‘欲擒故纵’要是真躲着我们,咱俩一走,她反倒可能现身。届时再来登门求见也不迟。”

高君保点头应和:“有道理。”

两人随即下山,转往山南二十里外的兴隆镇,投宿在镇中一家客栈。这几日镇上烟火气浓,街道不宽,但商贩往来不绝,是南来北往脚夫马队常歇之地。高君保与冯茂躲在人群中,一边留意过往消息,一边等那名与金定有些交情的大头目刘凯。

可等了几天,刘凯音讯杳然。

这日傍晚,天色尚亮,街头已升起阵阵炊烟。冯茂收拾衣襟,道:“明儿你准备点酒菜,我去请刘凯出来吃顿酒,借着饭局好开口。”高君保点头:“成。”

第二日午后,阳光正烈,高君保早早到了镇上一家酒楼,点了几道热菜,挑了靠窗的座位等着。桌上酒壶滚着热气,菜香扑鼻,但左等右等,楼下却不见冯茂与刘凯的踪影。等到日头偏西,街上人声渐少,桌上菜肴也已凉透,原本热气腾腾的炖鸡已凝成油花,酒也淡了香气。他心头烦躁起来,喝了几口闷酒,自嘲似的暗想:“设席容易请人难,怕是刘凯没答应,冯茂也不好回来交差了。”

正心烦时,跑堂的小二走过来,站在一旁皱眉道:“客官,您这一坐就是小半天,酒菜也不吃,咱这酒楼就这么几张桌,您这要不吃饭,得让给后头的客人啊。”

高君保回过神来,心头火起,懒得与他计较,只摆手道:“来两碗炸酱面。”

话音刚落,楼梯上走上来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年纪也在二十来岁,剑眉星目,腰佩长剑,眼神凌厉。他径直走向空位落座,对小二说了同样一句:“来两碗炸酱面,快点儿。”

两人素不相识,互未在意。小二为赶人腾座位,索性把面条先送到了剑客桌上。那年轻人似有急事,刚拿起筷子,便要起身带走面条。

高君保冷眼一瞥,心头更不痛快了。这人佩剑装大模样不说,连吃饭都不排个先来后到。他盯着那两碗面,咽不下这口气,冷声道:“喂,那是我点的面,怎么先给你端过去了?你一个后到的,凭什么要先吃?”

佩剑青年皱眉回身,步步逼近桌前:“谁说是你的?面是我点的,既然端给我,就是该我吃。”

“你不讲理!”高君保腾地站起身,怒目而视。

“你才不讲理!”青年也毫不示弱,两人唇枪舌剑,火药味越来越浓。

怒气冲头之下,高君保伸手抓住对方衣襟,那青年也不甘示弱,反手攥住他肩头,两人拉扯僵持,酒楼顿时鸡飞狗跳。吃酒的客人纷纷惊退,桌椅哐当作响,惹出不小动静。几名胆大的,则藏在角落探头观望,生怕打起来波及自身。

跑堂的小二吓得连连作揖:“二位爷消消气,消消气,咱这是开门做生意的地方,莫动手,求您二位放开,行不?”

两人谁也不肯先松手。

这时,靠北墙处一个白胖少年扔下包子,支着脑袋看热闹。那少年不过十四五岁,穿得一身素白,肥嘟嘟的脸上挂着兴奋的笑,嘴里嘟囔着:“嘿,这年头吃饭还能看人打架,可不容易。两个活爷们儿,像公鸡斗架似的好!打一场热闹的,让我看看谁掉面子!”

旁边几名客人听了,暗骂这胖娃缺德。

楼下,曹金山心中本不欲闹事,但此刻被话激着,又不甘被人轻慢,怒火也蹿了起来。他盯着高君保冷笑一声:“你还真想动手?来啊!”

“爷爷今天就想管教管教你这种人!”

“那你管一个试试?”

嘴上吵着,两人还未动手。却听那胖少年一声吆喝:“光动嘴算什么本事?你们要是真爷们,去街上比划比划,谁输了谁付饭钱!”

这番话火上浇油,高君保怒火爆发,抬手就是一拳。曹金山身法灵活,侧身一避,顺势一扭便将高君保手腕扣住。二人拉扯之间撞翻桌案,酒壶菜盘摔得满地,“唏哩哗啦”一阵脆响,油汁汤水洒得地上都是。

小二吓得跪在地上直哀求:“两位大爷,您行行好,别在这打,掌柜的非炒我不可……我娘年纪大了,全靠我养活啊……”

那白胖少年哈哈一笑,豪气地从怀中掏出一锭碎银,丢在地上:“小二哥,桌碗钱我出了,五两够不够?”

小二愣住:“这……这怎么好意思……”

“你就拿着吧,今天我请看热闹的票价。”

说罢,又扭头冲两人笑道:“打架嘛,不拘一格。楼上地方小,不如去街上,宽敞得多,咱们也能看个痛快。”

高君保甩了甩手腕,眼中寒光一闪:“走!下楼。”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楼梯“噔噔噔”地冲下去,脚步沉重,杀气腾腾,顷刻间到了街心。

兴隆镇本就人流如织,商贩吆喝,车马穿行,一派喧嚣热闹。忽然街心一处传来一阵惊呼,只见两名青年怒目相对,拳脚将起,众人本就好热闹,立刻如潮水般涌来,将二人围得水泄不通。街道两边的茶楼酒肆也都探出脑袋,甚至有好事之徒攀上树枝屋檐,只为看个分明。

这时,人群中一个满脸稚气、身着灰布短衫的小胖孩蹿上临街一处石台,双手叉腰,大喊一声:“快来看啊!两个大英雄要比武啦!看看谁技高一筹!”他声音洪亮,语气里满是煽风点火的兴奋,引得更多人驻足。喊完便一头钻进人群,兴致勃勃地拍手围观。

高君保听得心中窝火:我好歹也是大宋虎将,居然被个毛头小子当作街头卖艺的耍猴来看热闹。若是轻轻收手,恐叫人耻笑;可若真打起来,又与军纪不合,岂非自毁名声?他一时间犹豫不决,却已骑虎难下。

曹金山此刻也后悔莫及。自己本是奉命出使,临行时未婚妻千叮咛万嘱咐,不可招惹是非,尽快返程救人。哪知尚未出镇,便与人起了冲突。如今街上人山人海,想收手却已不能,只得硬着头皮一战。

两人皆是满腹懊恼,但事已至此,只能拔拳相向。高君保率先出手,左臂晃动,右拳直奔曹金山面门。曹金山冷哼一声,身形一闪躲开,双拳带风,直击对方太阳穴。高君保双臂一展,使了个“野马分鬃”,两人招来式往,瞬间交起手来。

拳风凛冽,气浪翻涌。高君保乃高家枪之后,母亲赵美容更是将门虎女,自小耳濡目染,拳脚间自成章法,刚猛中带着灵巧。曹金山则自幼随陈抟老祖习艺,内功深厚,身形稳健,步下功夫更是冠绝一方。两人你来我往,如龙虎搏斗,竟谁也占不得上风。

围观之人看得如痴如醉,有人甚至掏出铜钱赌起输赢。人群越聚越密,街道被围得水泄不通,连旁边的商贩都顾不得做生意,爬上屋檐围观。一时间呼声雷动,叫好连连。

那个小胖孩更是看得眉飞色舞,拍手大叫:“好啊!再来一拳!左边那位快用腿,右边的别让他跑!”起初他只是调笑着看热闹,然而随着两人越打越狠,拳拳到肉,虎虎生风,招招俱是杀着,小孩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了。

他开始心虚,暗想:坏了,这两人可不是寻常打架,都是真功夫,若真有个闪失,伤了残了,我可吃不了兜着走。他悄悄咽了口唾沫,犹豫着要不要出面劝架,却见两人正互扣手腕,四只手紧扣如铁,青筋暴起,脚下的青石板都被踩裂,土屑飞扬。

围观百姓也从叫好变为惊呼,有老妇惊呼:“哎呀,要出人命啦!”空气仿佛凝固,连风都止了。

小胖孩一咬牙,硬着头皮钻进人群,来到两人之间,举起手喊道:“两位哥哥别打啦!为点小误会,伤了和气可不值当!”可两人斗得正酣,浑然不觉,连眼角都没扫他一下。

小孩怒了:“你们不听话是不是?还打?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他脸一沉,猛地伸手抓住两人的手腕。只听“咯噔”两声脆响,两位好汉脸色顿变,仿佛被铁钳夹住一般,疼得直冒冷汗。

高君保心头骇然:这孩子看着瘦小,怎么力气比我还大?再不松手,只怕骨头真要碎了。曹金山也是惊骇欲绝:这分明是传说中的“内劲外放”,我这几年苦练,都未到此境界,这孩子竟……

小孩见两人服软,冷哼一声,双臂外分,大喝道:“都给我坐下!”力道陡然爆发,两人如断线风筝般向后跌去,“咚咚”连退数步,扑通一声摔在地上,狼狈不堪。

围观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哄笑:“好家伙,小孩子一招制敌,两个大人全趴下了!真有意思!”更有人起哄道:“这两个打了半天还不如娃娃一只手!”

高君保和曹金山脸红得快滴出血来,只恨不得钻入地缝。二人相视一眼,眼中尽是怒火:这小孩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让咱们当街出丑,传出去还不被人笑掉大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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