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微凉,秋风拂动天波府外垂挂的红灯,火光摇曳如星。天子赵光义在八王陪同下缓步踏入府内,佘太君亲自出迎。杨府张灯结彩、喜气盈门,堂中寿案高设,丝竹悠扬,仿佛真是一场为寿母庆生的家宴。
宫女端上两盘大红寿桃,色泽诱人,香气袭人。赵光义微微一笑,随手拿起一个寿桃,正要送入口中,忽觉手感异常。他轻轻掰开,只见那红润的桃肉中,赫然藏着一只乌亮箭头!箭身短而锋利,寒光闪烁,仿佛还带着血腥的寒意。
赵光义顿时脸色剧变,手一抖,寿桃落地,断裂成片。他压低声音唤道:“八王——”八王赵德芳赶忙接过箭头,神情一凛,故作震怒之状:“好一个杨家!佘赛花,你意欲何为?万岁好心前来贺寿,你竟在寿桃中藏利器,是想行刺谋逆不成!”
赵光义顺势附和,语气一沉:“佘太君,寡人待杨家不薄,今日前来,原是念你杨家多年忠义之功。你却以利刃相迎,若非寡人警觉,岂不是命丧于你杨府?”
佘太君面无惧色,缓缓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跪倒在地,声如洪钟:“万岁,一只箭头便吓得您龙颜震怒。可我那七儿延嗣,中了敌军一百零三箭,尸沉沙滩,您说,他该当如何?”
此言一出,赵光义满脸讶然,神色凝滞。八王挑眉质问:“太君,你言语颠倒!我们问的是寿桃藏箭,你却扯到你那七儿头上,岂不是混淆是非?”
佘太君泪水涌上眼眶,忍着悲愤之情一字一句地道:“延嗣中箭而死,尸骨未寒,冤屈难申!你问我为何藏箭?我只想让万岁知道,我杨家不是不识礼数,而是积冤深重、无处申诉!”
赵光义沉声问道:“你说七郎被害,可是谁下的手?”佘太君咬牙切齿,直视龙颜:“正是当朝太师,国丈潘仁美!”
赵光义一惊:“是他?可潘元帅曾上本说你家父子通敌,弃城逃亡,令他被迫退守边关。若果真如此,岂非杨家有罪?”
佘太君脸色悲凉:“若杨家真有异心,我这一府老小,怎还敢在京安身?我老身年迈,等的就是这一天,为我夫、我儿讨个公道!今日,是我假借寿辰之名,将万岁请来,只望能听我一言。”
说罢,她将金沙滩死战、令公被陷、李陵碑下命丧、七郎乱箭穿心、杨景遭堵归不得的种种惨事,娓娓道来,泪如泉涌,言之凿凿,令殿中诸将皆动容。
八王适时接口:“皇叔,杨家世代为国,死伤无数,怎可因一面之词,将其全族尽毁?况且潘仁美之言漏洞百出,怎能偏信不查?”
赵光义皱眉不语,思绪翻涌。潘仁美多年为相,固然功勋赫赫,但杨家亦非小门小户,忠勇之名冠于朝野。若无实据,岂能定罪?他迟疑问道:“太君,此事既大,岂能空口白话?杨景今何在?他既能为你作证,便命他进来当面对质。”
佘太君含泪叩首:“万岁请稍候,犬子杨景,今就在门外听候宣召。”
赵光义点头:“宣——杨延昭!”
忽听门外一声疾呼,凄厉而坚定:“冤枉啊——!”
紧接着,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踉跄冲入殿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手中紧握一纸状文,额头重重叩地,声若洪钟:“臣杨景,前来告御状!”
赵光义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惊了一下,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入眼的是一个衣衫破败、满面风尘的人影,面颊清瘦,眼神炯炯,双手高举着一纸状词,膝行至殿前。
“你是何人?”赵光义疑惑开口,语气中不免带了几分审视。
“回陛下,罪臣杨景,”那人磕头如捣蒜,声如洪钟,“告潘仁美恃权欺人、公报私仇、陷害忠良、按兵不动、耗费粮饷、私通北国,图谋不轨!”
赵光义神色剧变。那人说罢,将状纸高高举起,递至御前。
赵光义没有立刻看状,而是目光沉沉,细细打量跪在地上的男子——那轮廓,那眉眼,分明熟悉得紧。许久,赵光义心头微震,情绪波动如潮水翻涌。那是……杨景!
他猛地一怔,鼻腔一酸,几乎泪下。
片刻后,他才展开状纸,浏览其上笔迹。状词铿锵有力,字字如刀,血泪俱在,竟让人读之胆寒。他抿紧嘴唇,低声喃喃:“若真如状中所言……国丈,此事,朕也救不得你了。”
他抬眼,定定望向杨景:“杨景,呼延赞现在何处?”
“陛下,呼王爷被潘仁美支开,派他去押运粮草。至今未归,恐怕遭遇不测。”
赵光义脸色沉了下去,缓缓摇头叹息:“唉……杨家告潘家陷害,潘家却反咬杨家谋逆……无证无据,叫朕如何判断?如何处置?”
殿角,八王赵德芳勃然大怒,欲言又止,一旁老家人杨洪却匆匆奔入,大喊:“陛下!呼王爷回京了!他在殿外求见!”
赵光义精神一振:“快宣!”
门外忽然传来另一道焦急的声音:“陛下,冤枉啊!”
话音未落,只见呼延赞跌跌撞撞冲入殿中,头盔不知所踪,盔甲破损不堪,满脸灰汗交织,鬓发凌乱,披风沾满尘土。他奔到御前,跪地伏首:“臣,冤枉!”
赵光义眉头紧锁,语气压抑着怒火:“呼延赞!你知罪吗?你弃职离阵,擅离职守,可知这可是死罪?”
“陛下,臣罪该万死!但实情并非如此,求陛下容臣分说。”
“说吧。”
“臣受命押运粮草回营,半途中遭遇一伙贼人劫道。这些人脸抹锅灰、罩面蒙头,出手凶狠,眨眼就劫走了整车粮草。臣身边所带皆是赶车夫役,根本不是对手,臣一人难敌,只能败走。”
“臣知事关军国大事,心中愧疚,原想寻死明志。却巧遇一名女将救下,言明她名唤杜金娥,乃杨七郎之妻。她安顿臣歇息,言称周边百里并无盗匪踪迹,劫粮者恐有内情。臣心生警觉,欲回营请命,却在半路遇郎千郎万。二人劝臣:‘莫回幽州!劫粮者乃潘仁美之侄潘昭、潘祥,粮草早已暗送回营。你若回去,只怕人未到,命先丢。’”
“臣震惊不已,追问原委,二人再言:‘如今杨令公战死,七郎丧命,杨景下落不明,潘仁美正欲推你为替死鬼,若你一去,必成刀下亡魂。’”
“臣听罢如雷贯耳,顿悟潘仁美奸计。遂毅然转道回京,先赴杨府报信,得知陛下在此,故赶来请命,还杨家清白!”
皇上听着呼延赞的话,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人说起杨景的事,似真似假,话语之间,有几分像杨景所言,但又有不少茬儿对不上。“呼王爷,你说杨景哪去了?”皇上沉声问道。
“死了呗!”呼延赞说得草率。
皇上的眉头顿时皱起:“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郎千、郎万说的。潘仁美在半道设了不少卡子要抓杨景。他要是能活着回来,那才叫怪事。”
皇上冷哼一声,猛地一指:“胡说八道!你看看这是谁!”
呼延赞一愣,转身一看,只见一名衣着破烂、胡须拉碴的青年立于灯下,形似乞丐。他目光一凛:“这不是个要饭的么?”
“再仔细看看!”皇上语气一沉。
那人踏前一步,低声道:“呼王爷,我是杨景——杨延昭。”
一声如雷贯耳,呼王仿佛遭雷击,眼睛瞪得滚圆:“啊!你没死?”
“死里逃生。”
“谢天谢地!”呼王猛地一拍膝,“有一个活着就够了!万岁,您说什么也得为老杨家做主,报这血仇!”
皇帝听罢,却没有立即点头,转而面色冷峻地盯着呼王:“呼延赞,朕命你为监军,如今却擅离职守,这一失职,该如何处置?”
呼延赞张口欲辩,却被八王赵德芳抢先一步插话:“万岁,此事另有隐情!是潘仁美施调虎离山之计,故意将呼王支开,目的是为害杨家,不能怪罪呼王。”
皇帝沉吟:“依你之见?”
八王胸有成竹地答:“臣请万岁立刻三事并举:一,不许前往西宫,二,朝中不可议论杨家之事,三,马上派人前往边关,捉拿潘仁美归案。”
“捉潘仁美?”皇上面色一变,“不可。他虽与杨家不睦,但他是当朝国丈、掌朝太师,岂可轻言叛逆?你让孤如何相信?”
八王一拱手,语气斩钉截铁:“万岁,人证俱在,杨延昭就是活证!再不出手,江山社稷危矣!”
皇上眉头紧锁,心中却已动摇。杨景、呼延赞一并控诉,八王又站出来作保,若不应允,必将落下偏袒之名。再一转念:若潘仁美果真清白,八王担责;若他真有异心,趁此拿下,岂不是去了一大祸患?
“皇侄,若派人抓错了人,后果不堪设想。”
“万岁,我愿以人头担保!”
皇上淡然道:“一言为定。”
八王斩钉截铁:“决不后悔!”
“万岁!”呼延赞见状也急了,“要是抓错了,八王不必担责,我愿一并抵命!”
皇帝眼神一冷,望向呼王,心中暗忖:一切坏事皆由你这监军失职而起。干脆,你亲自去吧。成了,便是将功折罪;败了,也怪不得别人。
“呼延赞,朕赐你一道圣旨,三日之内,亲赴边关,拿潘仁美归案。若敢延误,提头来见!”
说罢,他当场亲笔写下旨意,重重一甩袍袖:“转驾回宫!”大步而去,语气中夹着几分赌气与威严。
八王无奈,只得连忙跟上。
殿前只余呼延赞一人,怔怔地望着手中圣旨,仿佛天地压顶。他喃喃自语:“完了!潘仁美曾命潘昭、潘祥暗杀于我,我才偷着回京,如今让我再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飞蛾扑火……”
他咬牙叹息,眼中满是忧虑与挣扎,但圣命在身,已无退路。他只能转身快步离去,心中唯一念头是:趁天未亮,先赶回家,与老伴、儿子好好诀别一番。
夜色如水,静寂的呼延府灯火微明。府门一开,风尘仆仆的呼延赞大步踏入庭院,沉重的铁甲在夜色下泛着冷光。他眉头紧锁,眼神里满是戎马岁月留下的锋芒与疲惫。他不是归来享清福的,而是抱着一丝诀别的心情,来与至亲做最后一别。
厅中烛影摇曳,早有人快步奔入内堂报信:“太君,老王爷回来了!”
马玉娘放下手中茶盏,霍地起身,金发如练,披在肩后,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她虽年近中年,风采依旧不减当年,素有“金头马氏”之称。这位曾亲挂金牌、领兵出征的巾帼太君,如今是三大太君之一,与陶三春、佘太君齐名。
她疾步奔至前厅,一见丈夫便抢先一步扶住他的胳膊:“老王爷,可算把你盼回来了!”语气中既是欣喜,也是压抑多时的担忧。
呼延赞摇了摇头,一声叹息:“唉,回来看看你,转眼还得再走。”
“你刚回来,就要走?”马玉娘眉头微蹙。
“唉……”他不忍多言,沉声道,“别问了。快去备几样你拿手的菜,咱们夫妻俩,喝顿断头酒吧。”
马太君神情一震,顿时脸色变了:“你说什么?什么断头酒?”
话音未落,忽听门外传来一声稚嫩的呼唤,语气清亮带着一丝雀跃:“娘,是我爹回来了吗?”
马太君眼神一亮:“丕显,快进来吧!”
门帘掀起,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快步跑入。他身穿蓝缎长袍,腰束丝绦,五官俊朗,弯眉大眼、唇红齿白,额前齐眉短发,后发披肩,一派少年英气。他肩头拎着个布兜,跑到呼延赞面前,“扑通”跪下,朗声喊道:“爹,您好!您啥时回来的?我可想您想得紧啊!”
呼延赞望着儿子,粗粝的掌心轻抚孩子的肩头,眼眶顿时泛红:“爹是从前敌回来看看你来的……看看你我就走。只怕……咱爷俩,这辈子也就见这么一面了。”
这一句话,仿佛在厅中点燃一缕寒意。
马太君脸色陡变,失声问道:“你今天是怎么了?净说这些丧气话!”
呼延赞苦笑一声:“夫人,你不懂。皇上密旨到我手,命我三日之内赴边庭捉拿潘仁美。潘贼早已视我为仇,若是孤身赴任,岂非自投罗网?”
马太君一听,如遭雷击,脸色惨白:“这……这分明是拿你当弃子使了!难道朝中无人,非要你去送死不成?”
就在此时,一直跪在地上的少年呼延丕显猛地抬起头,双眼炯炯放光,稚气未脱的脸上却满是坚毅之色:“爹!您莫要担惊,孩儿愿代父入朝金殿,请旨出征!孩儿年虽尚幼,却也习武多年,自信不负呼家忠烈之名!让我下边庭,亲擒潘仁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