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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沉,前院的灯火早已熄灭,天幕低垂如墨,唯有角楼隐约传来几声更鼓。呼延丕显悄然起身,趁潘仁美沉醉酣眠,披了件披风出了后堂。他身影灵巧,脚步轻若无声,穿过黑影斑驳的石板路,耳边忽传来两道低声的咒骂声,正是从前院传来。

“呸!那个小白脸,整日跟在潘老贼屁股后头摇尾乞怜,真是没骨气!”郎千低声骂着。

“可不是,瞧他那副小样,巴不得认贼作父。”郎万冷哼一声。

呼延丕显非但没怒,反而咧嘴一笑。他推门而入,吓得屋内两人脸色大变,猛地起身。

“二位哥哥,”呼延丕显笑意盈盈,“你们刚才的话,我全都听见了。”

郎千、郎万如遭雷击,噌地起身,脸色青白交加:“钦……钦差大人,我们刚才不过是闲话几句,并无冒犯……”

“别别别,”丕显摆摆手,快步走近,“别叫我大人。六哥早告诉我,说你们是他结义兄弟。我也与六哥磕过头,咱们是一家人。叫我小兄弟就行。”

郎千、郎万怔愣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呼延丕显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道黄绫圣旨,轻轻展开。

“我这趟来边庭,表面是犒赏三军,实际上,是奉旨拿下潘仁美。”

二人对视一眼,脸上惊惧之色转为震惊,随即是狂喜。郎千咂舌道:“千岁……原来您是带着圣命而来。失敬失敬,适才失言,还请见谅。”

郎万也连连点头:“我们见你同潘贼走得近,误会您是同路人……是我们眼拙。”

“误会而已。”呼延丕显微笑,“我要不装得像点,早被他宰了。”

郎千点头如捣蒜:“您是为杨家申冤而来,我们听着就激动。潘贼陷害忠良,边关上下都憋着一股气。若真能把这贼擒下,众将必会拍手称快。”

“六哥让我来找岑林、柴干,他们也是磕头弟兄,若得他们相助,可成大事。”

“对了!”郎万忽然说道,“岑林、柴干身边还有两个朋友,叫郑七、张盖,也是血性汉子,到时候准能出力。”

“不过……”郎千皱眉,“想拿下潘贼,黄龙是个拦路虎。他是潘贼心腹,最爱出歪主意,咱得先拿他开刀。”

“正合我意。”呼延丕显低声说道,“我已有计策,你们快去联系岑林、柴干,明天犒赏三军之时……”

他话锋一转,身子前倾,凑近二人耳边,低声嘀咕数句。

听完,郎千、郎万连连点头:“妙计!少王爷放心,咱们拼了这条命,也护你周全。”

夜风呼啸,三人目光坚定,火光中映出各自冷冽的轮廓,一场反击,就此悄然铺开。

———

翌日,天刚蒙蒙亮,边关号角未响,潘仁美已精神抖擞地起身,换上锦袍金盔,腰悬宝剑,满脸春风得意。他刚系好衣襟,便被呼延丕显唤住。

“干爹,这么早准备去哪儿?”

“去小校场点兵,顺便分赏军资。”

“我也想去看看,早点分了东西,我也能回京复命。”

潘仁美大笑:“好啊!替为父传令,升帐犒赏三军!”

将令如箭,飞出帅府。

———

小校场位于边关之外七里,一道山坡之后,地势开阔。初晨山雾未散,旌旗列列,寒风吹得猎猎作响。各色小旗插满四野,黄、赤、青、白,如火如云,整整齐齐。

正中高台设有点将座,座北朝南,雕龙镶金,威仪赫赫。东西两侧是将军列位之处,校场下方,万名士卒已排列如林,刀枪林立,杀气腾腾,犹如一片金铁海洋。

潘仁美站上点将台,扫视全场,心中大畅。他故作谦逊地对呼延丕显道:“儿啊,你可好生看看,为父调兵遣将,分毫不乱。回京后替我禀告圣上,潘仁美忠心守边,将帅一心,边关稳如磐石。”

呼延丕显强忍心中冷笑,脸上堆满笑意:“干爹果然是国之栋梁,我一定原话带到。”

潘仁美更是心花怒放,衣袍一拂:“中军官何在!”

“在!”

“击鼓升帐!”

“得令!”

号炮三声,战鼓雷动,金钟齐鸣。校场震颤,三军肃立。随即,弓箭手、刀斧手、刽子手分列左右,旗牌、传令、辗门、执法各宫将官两厢肃立,整齐如画。

战甲生光,刀戈如雪,杀气映日。整个小校场,如一座待发的火山,蓄势待发。

校场上,山风猎猎,旌旗飘舞,晨曦未透,军中已是一片肃杀之气。点将台上,老将潘仁美几步登台,盔明甲亮,披挂整齐,重重坐下那张虎皮金椅,威风凛凛。他略一抬手,周围诸将“哗”地分列两侧,动作整齐,寒光逼人。点将的花名簿被中军官恭敬地呈上,潘仁美啪地一声打开,扫视一眼,沉声点名。

一名一名将官报出,声音响亮如钟,气氛庄严。待点到“黄龙”之名,却久久无人应声。

潘仁美脸色一沉,心中暗骂:好你个黄龙,在这钦差面前给我下不来台?他斜眼瞟了呼延丕显一眼,见少年坐在旁侧,嘴角含笑,似乎毫不在意。可这淡定,却让潘仁美更觉脸上挂不住。

呼延丕显适时开口,语带玩笑:“爹爹,我今天才晓得,军中点将,倒也跟我们读书一样,谁愿来就来,不愿来就不来。”

这句轻描淡写,却直戳潘仁美心口。他尴尬一笑,却又怒火暗生,猛拍座前案几:“误卯军法从事!传令,挂出头道误卯的军牌!”

又点第二卯,依旧无人回应。呼延丕显故意添了一句:“这都误二卯了,还只打四十军棍吗?”

“重责八十!”潘仁美咬牙切齿,语气森冷。

第三卯再点,黄龙仍不见踪影。潘仁美怒发冲冠:“来人,把他押到帅帐,问罪!”

这时呼延丕显佯作担忧,挪步到前,说得像是无意,却句句诛心:“爹爹,可别动怒。黄龙哥哥昨夜还与我们把酒言欢,说起您是手足兄弟,什么事您心里打的主意,他都知道。”

这句话如雷贯耳,潘仁美浑身一震,一股冷意从后背升起,直冲天灵。心中冷汗涔涔:“他都知道”?知道什么?莫不是杨家之事他也心里有数?此人不除,早晚是个隐患。

他当即一锤定音:“黄龙连误三卯,军纪难容,必须正法!”

就在这时,远处有人疾奔而来,报道:“禀报元帅,黄龙已到!”

潘仁美一愣,眼神微冷:“命他报名入列。”

只见黄龙身披甲胄,满身尘土,面色憔悴,额头有伤,满脸是刮擦的血印与灰尘。他快步上前,跪下叩首:“末将黄龙,参见元帅!”

呼延丕显微微一笑:“咦?这副模样……怎么像是遭了劫?”

事情还要追溯到清晨。

彼时,黄龙醒得稍晚一刻,昨夜豪饮未消。他自知误点,索性不等两名随军卒子,匆匆披挂上马,策马狂奔赶往小校场。未想途中一段崎岖山路,忽地马失前蹄,“砰”一声摔入山沟。

黄龙猝不及防,摔得头破血流,气喘如牛,半晌爬起。再看地上,竟横着一条麻绳——绊马索。他顿时怒火攻心:“谁在害我?”

正要喝问,远处两个黑影一闪,一个往东,一个向西,撒腿就跑。黄龙气急败坏,欲追却力不从心,盔甲沉重如山,跑起步来铿锵作响,脚步艰难。他只得作罢,回头唤马,却见座骑已腿骨折断,哀鸣不起。他只好原地等候那两个兵卒。

等他们晃悠悠赶到,黄龙怒不可遏:“你们怎么才来?”

卒子嬉皮笑脸:“见您先走了,我们也没急着跟。”另一个还指着倒地的马说:“马腿摔折了?”

黄龙牙根直咬,压下怒气:“快,回城牵马来!”

等再牵马至校场,他已误点三卯。如今站在众将之下,汗流浃背,气息粗重,心头却隐隐生出一股不安。他不知道自己今日的迟到,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后果,也未曾察觉,帅台上那个素来以“义结金兰”称兄道弟的元帅,目光中早已泛起杀意。

山风掠过旌旗,猎猎作响。校场上千军肃立,盔甲泛着冷光。呼延丕显坐在一侧,面容平静,心底却暗暗冷笑:这场戏,终于要登场了。

黄龙奔上校场时,迎面就看到那三块黑漆误卯牌正竖在点将台下,黑字森森,煞气逼人。他脚步一顿,心里一凉:“完了,这可是杀头的罪啊。”可随即又自我安慰,“别人误卯是死罪,我是元帅门生,又是他心腹军师,这点面子他总得留。兴许是装样子给钦差看,吓唬吓唬我罢了。”

他强打精神,提袍上前,抱拳行礼:“末将黄龙,参见元帅。”

潘仁美眯着眼,盯着他那副若无其事的神情,胸中怒火顿起: “还敢满脸轻狂?给我装蒜是吧?”他冷声道:“黄龙,你可知本帅今日点兵?”

“知道。”

“既然知道,为何连误三卯?你目无军规,小瞧本帅!来人——推出去斩了!”

声落如雷,刹那之间,两名捆绑手扑上前,一个挥手打落黄龙的盔帽,另一个麻绳飞绕,三下两下便将他五花大绑。

黄龙心头一跳,却仍不慌,“这元帅分明是作戏给钦差看的,吓唬我而已。再过一会儿,自然有人出面求情,顶多打我二十棍子,挨一顿皮肉罪罢了。”想到这儿,他反而咧嘴一笑,随军卒推搡着出了阵。

呼延丕显看着这一幕,心里冷光一闪,却神情轻松,笑吟吟地对潘仁美道:“父帅,您说话真算数啊!军规森严、铁面无私,杀得好!我看这黄龙,满脸奸诈,眼神跟蛤蟆似的,一看就不是忠良之辈。”

潘仁美被夸得心花怒放,脸上露出得意的笑,但笑意未达眼底,反而带着一丝阴毒的阴影。就在此时,黄龙已被押到阵前,离帅台越来越远。望着两旁的同僚,他心里渐渐发毛——一个人都不为他求情。

他慌了,连忙扭头去看自己那位平日不合的叔伯兄弟——黄虎。

黄虎本是个老实人,与黄龙常年不睦。可此刻看着亲人被押赴刑场,心中也一阵发紧。他暗想:“虽说这家伙平时仗势欺人,可毕竟是一家人,不能见死不救。”他深吸一口气,踏前两步,抱拳朗声:“元帅在上,末将斗胆为黄龙求情!他虽连误三卯,但在帅帐多年效力,忠心可鉴,望元帅看在旧情,饶他一次。”

潘仁美正欲开口,呼延丕显抢在前面,笑着问:“父帅,他是谁呀?”

“黄虎,黄龙的叔伯兄弟。”

“我就说嘛,原来是一家人。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哥哥要被杀,弟弟心疼,这人情可真浓啊!爹爹,这回可得宽宏大量,准他一次啊。”

潘仁美脸色骤然一沉,眼底寒光闪烁:“杀人灭口,斩草除根!想让我动摇军纪,好借机讥我虚伪?不行!更该借此除患!”他冷冷道:“黄虎,不许求情!违令者,同罪!”

黄虎只得俯身退下,神色黯然。

就在此时,校场外忽然传来“咚!”一声炮响,沉闷如雷,震得地面微颤。那是——追魂炮。众将心中一惊。接着又“咚!咚!”两声相继而起,震得人心发颤。

郎千、郎万对视一眼,心中暗暗冷笑:“潘老贼,你是自己找死!先杀你门生,等着众怒焚身吧。”

而在另一侧,潘龙、潘虎、潘昭、潘祥四人脸色苍白如纸。潘昭率先跪下叩头:“元帅,看在他往日功劳份上,饶他这一回吧!”几人齐声劝道。

潘仁美正有些迟疑,呼延丕显却笑意更浓:“父帅,我哥哥们都给他求情呢!黄龙这人啊,会出主意,会逢迎,您平日的事不都听他策划的么?他可真是您的心腹啊!”

潘仁美脸色陡变,眸中杀机尽显——“呼延小子这话分明是戳我心口!‘会出主意’——他暗讽我听信奸谋;‘心腹’——这不摆明告诉众人,我与黄龙同流合污?此人留不得!”

他厉声喝道:“都给我退下!谁再为他求情,与他同罪!”

三声追魂炮几乎同时炸响,像丧钟一样回荡在山野间。血色晨光洒在刀锋上,冷得刺眼。刀斧手提着淌血的长刀,上前半跪,高声禀报:“元帅,黄龙就地正法,请验明!”

潘仁美挥手示意:“收!”声音冰冷,毫无波澜。

鲜血溅在尘土上,蒸腾出淡淡白雾。呼延丕显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幕,唇角微扬,笑声轻快:“父帅果然雷霆手段,军令如山。真是好个铁面无私的元帅!”

潘仁美听着,心里却有一丝发寒。看似恭维的每一句,都似刀锋暗藏锋芒,让他无从回避。

“孩子,”他沉声道,“你去犒赏三军吧。”

“不急。”呼延丕显笑得天真无邪,“我想先看看父帅如何操练兵马,好回京复命,好替您传功!”

潘仁美只得点头。他提起令旗令箭,高声喝道:“三军听令!圣上恩泽,赏金银酒肉布帛,一会儿发放论功!现操练阵法,让钦差过目!”

军兵一听“赏”字,士气大振,阵中喧声起又止。潘仁美挥动红旗,军兵如潮,向南疾跑;白旗一起,转向西方;再摇黄旗,四面军阵如蜂拥而至,汇于场心,尘土飞扬。

呼延丕显看着那乱如潮水的操演,心里冷笑:“这也叫阵?不过五行五旗而已。红属火、白属金、青属木、黑属水、黄属土——不过些花架子罢了。”

营帐外风声猎猎,旌旗翻卷如浪,黄沙在阳光下流动。中军大帐内,气氛却诡异得仿佛一潭死水。虎皮金椅端坐正中,少年呼延丕显笑意盈盈,神情天真而无害,偏那笑里藏着锋芒。

“干爹,您带兵有方,真是名不虚传啊!”

他一边拍手,一边笑着蹦起,像个童心未泯天真无邪的孩子。

潘仁美呵呵一乐,满脸堆笑:“儿啊,兵将再多,也得听帅旗的指引。旗倒兵散,旗举兵聚,这就是练兵之法。”

呼延丕显眯着眼,带着几分顽皮的质问:“得了吧,您别糊弄我。明明是您年岁大、德高望重,这些兵才听您的。换成我啊,把旗摆碎也没用。”

潘仁美假作沉稳,口中轻声道:“你还年轻,不懂。自古军中认令不认人,谁拿令旗发令,谁就是主帅。”

“那我拿行不行?”少年语带狡黠,话音却软糯。

潘仁美愣了愣,眯起眼笑道:“呵,别说你是奉旨的钦差,就算是个小兵,只要拿令旗发号施令,照样顶用。”

“那我试试!”呼延丕显笑得纯真,眼底的光却冷得刺人。

潘仁美面上微僵,心头一紧:**兵旗帅印,那是兵权之根,岂能轻玩?**他干笑道:“丕显,咱不玩这个,一会儿为父带你去游山打猎。”

“不,我就喜欢这个。”少年一撅嘴,执拗地说道,“让我试试吧,试完还您。”

潘仁美一时犹豫。心念一转,想着这小子两三天就回京复命,若此刻拂他面子,回去在圣上面前说几句坏话,那才吃不完兜着走。不如哄他一哄,也好卖个好印象。

“也罢——”潘仁美装作爽快,“让你试试。不过用完,立刻还我帅旗、令箭。”

“我要它做什么?”丕显一笑,轻描淡写。

说完,他一把接过帅旗与令箭,昂然走上虎皮金椅,一坐,背脊挺直,眼神忽地变得凌厉。

潘仁美侧坐一旁,面色僵硬,假笑掩饰心底的不安。帐下岑林、柴干、郎千、郎万等人对视一眼,心头皆暗喜:老贼,兵权既出你手,这口气咱们也算出了。

丕显抚着令旗,指尖轻轻摩挲着雕刻的虎纹,嘴角扬起一抹玩味的笑:“爹,我也会摆阵。”

潘仁美笑问:“哦?会什么阵?”

“我跟娘学过,叫……四门迷魂阵。”

“那叫四门兜底阵。”潘仁美哼笑着更正。

“对对对,四门兜底阵。那我可要传令了。”

潘仁美半眯着眼,口气淡淡:“好,为父看看。”

少年低头,掩去眼底的森冷,心中早已起了波澜:老贼,这回你该入局了。我先调开你的子侄,再收你这颗狗命。

他忽地提高了声音,语气一转:“今日本钦差奉旨代理兵权,全军将士皆听我令!谁敢抗命,照黄龙之法处置!”

一句话,宛如惊雷震地,众将人人面色大变,空气都凝固了几息。

丕显扬起手中第一支令箭,沉声道:“岑林、柴干听令!”

“末将在!”二人拱手出列。

“命你二人与潘龙、潘虎各领五百兵马,出正东门巡查防线,速去,不得延误!”

“遵令!”二人领命离去。心中却雪亮:少年此举,分兵而制,妙得很。

接着,呼延丕显又执第二支令箭:“郎千、郎万听令!”

“末将在!”

“命你二人与潘昭、潘祥各领五百人出正西防守,立刻出发!”

“遵令!”

两道令下,潘家四子、四侄尽数被调离。帅帐之中,一时间只剩潘仁美孤身一人,风声卷进帐里,烛火跳动,气息冷得如刀。

丕显慢慢收起笑意,抬头,目光如电:“潘仁美何在?”

潘仁美面色一沉,翻了翻眼皮,不耐地道:“我在。”

丕显冷冷一笑:“误头卯,杖责四十!”

“什么?”潘仁美错愕,一下从椅上直起身。

丕显神情不变,令声如铁:“潘仁美何在?”

潘仁美还未来得及应声,丕显语气陡然加重,像刀斩一般:“连误二卯,加罪八十!来人,把潘仁美押下去,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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