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烛火燃到后半夜，案上堆着半尺高的卷宗，每一本都系着朱红的封条——那是秦霜顺着“厨娘自尽”的线索往下查，最终牵扯出的兵部侍郎与燕王私通的实证。武瑶汐指尖捏着枚玉印，印泥是刚调的朱砂，红得像血，悬在卷宗封面的“燕”字上方，迟迟未落。
秦霜站在案旁，低声道：“陛下，证据确凿。兵部侍郎已在府中自缢，燕王封地的私兵也已被禁军控制。只等陛下一声令下，便可抄家问斩。”
武瑶汐没说话，目光落在卷宗里夹着的一张画——那是燕王的长女……把那点恍惚压下去。如今却落得这般田地...倒也是这家伙自找的。
“明日辰时。”她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玉印“啪”地盖在卷宗上，朱砂洇开，晕染了“燕”字的最后一笔，“按律处置。”
秦霜躬身应道：“是。”
走出御书房时，天已泛白。宫道上结着薄霜，踩上去咯吱作响。武瑶汐望着燕王宫的方向......似乎是在回望过去，想着曾经的那些繁荣...可如今，那里只剩即将燃起的抄家之火。
她忽然想起楚羽。想起他在听竹轩捏着梧桐叶发呆的样子，想起他那句“别人会怎么说”。若是给了他名分，至少……能让他避开这些朝堂的脏污吧？这个念头一出，心里竟莫名地松了些。
“秦霜。”她停下脚步，“让人拟旨。封楚羽为‘羽君’，迁居长乐宫。”
秦霜愣了愣，随即大喜：“陛下圣明！”“羽君”虽不是正夫，却也是正经的名分，足够让楚羽在宫中立足了。
武瑶汐没笑，只淡淡道：“先别告诉他。等处理完燕王的事，再宣旨。”她怕这时候告诉他，反倒让他觉得是“怜悯”。
可她没料到，燕王根本没给她“处理完再宣旨”的机会。
翌日卯时，天还没亮，燕王宫忽然燃起熊熊大火。不是禁军抄家的火，是燕王一家自己放的——三十余口人，包括老弱妇孺，全都聚在正厅，浇了油，点了火，要自焚殉族。
火光映红了半个夜空，浓烟滚滚，连皇宫都能看见。禁军统领急得跪在宫门前磕头：“陛下！燕王一家自焚了！火势太大，救不出来啊！”
武瑶汐赶到时，燕王宫的正厅已经烧塌了半边，火舌舔着梁木，发出噼啪的脆响。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气味，呛得人睁不开眼。她站在警戒线外，看着那片火海，手指紧紧攥着龙袍的袖口，指节泛白——她终究还是来晚了。
就在这时，几个穿着燕王宫侍卫服饰的人冲了出来，手里拿着大把的传单，往人群里撒。禁军想拦，却被他们用身体撞开。传单像雪片似的飘落在地，上面用墨写着几行字，字字刺目：
“楚羽奸佞！以媚术惑主！宫宴下药，攀附权势！我燕地张氏一族，宁死不与奸佞共存！”
“女帝被惑，是非不分！我等自焚以证清白，望天下女子共讨之！”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那些来看热闹的百姓、路过的官员，捡起传单一看，脸色全都变了。
“楚羽？是不是那个在宫宴跳舞的男子？”
“下药攀附？难怪陛下要处置燕王！原来是被他蛊惑了！”
“燕氏一族自焚殉节啊……这楚羽也太毒了！”
流言像长了翅膀，瞬间在京城传开。从街头巷尾到茶馆酒肆，所有人都在说“楚羽下药惑主”，说“燕王自焚是为了揭穿奸佞”。燕王一家用三十余口人的命，给楚羽扣上了一顶“奸佞”的帽子，也给武瑶汐泼了一盆“被惑昏庸”的脏水。
武瑶汐看着那些飘落在脚边的传单，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凉透了。她终于明白燕王的用意——他们活不了，就拉着楚羽一起烂，还要让她这个女帝背上“昏庸”的名声。这是阳谋，是用命铺出来的阳谋。
“查！”她猛地转身，声音冷得像冰，“把那些撒传单的人抓起来！给朕查！是谁写的这些东西！”
可没用了。撒传单的侍卫被抓住时，已经咬碎了嘴里的毒囊，死得透透的。燕王宫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夜，所有能证明“燕王下药”的证据——包括那几个经手过毒药的侍女、藏在密室里的药渣，全都被烧成了灰烬。
如今，唯一的“证据”就是燕王一家的自焚和那些传单。百姓只信“以死明志”，谁会信一个“奸佞”的清白？
武瑶汐回到皇宫时，天已大亮。御书房里，拟好的“封羽君”的圣旨还放在案上，朱砂未干，却像变成了烫手的山芋。
秦霜小心翼翼地问：“陛下……那道旨……”
武瑶汐没看那道旨，只盯着窗外的焦黑天空，声音沙哑：“烧了。”
“陛下！”秦霜急道，“现在正是需要给公子正名的时候啊！若是封了君位，至少能堵住一部分人的嘴！”
“堵住？”武瑶汐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绝望的冷，“怎么堵？燕王一家用命换的污名，一道圣旨就能堵得住？只会让人说朕为了‘奸佞’不顾是非！秦霜，你告诉朕，朕是要帝王的名声，还是要一个……被天下人唾骂的‘羽君’？”
秦霜哑口无言。她知道陛下说得对。如今这局面，给楚羽名分，就是把陛下自己架在火上烤；不给，楚羽就成了“无名无分的奸佞”，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那……公子那边……”秦霜低声问。
武瑶汐闭了闭眼，指尖捏着眉心：“别告诉他。让他在听竹轩待着，先别出来。”她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他的名分，被三十条人命烧成了灰。
听竹轩里，楚羽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他刚喝完药，正坐在廊下看阿福搭暖棚。竹竿插在土里，发出簌簌的轻响，阿福一边搭一边笑：“公子您看，等暖棚搭好了，咱们就能种菠菜了，冬天也能吃新鲜菜。”
楚羽笑了笑，没说话。他昨晚没睡好，总觉得心里发慌，像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脑子里的糖糖依旧没动静，空荡荡的，让他有些不安。
忽然，院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接着是秦霜的声音，带着点急促：“楚公子！陛下有旨，让您暂且不要出听竹轩！任何人不得入内！”
楚羽的心猛地一沉。他站起身，看向院门口：“秦统领？发生什么事了？”
秦霜没进来，只站在院门外，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有些含糊：“没什么大事。京城出了点乱子，陛下怕您受惊，让您先歇着。”
“乱子？”楚羽追问，“是不是燕王那边……”
秦霜没回答，只道：“公子安心待着吧。奴婢会让人送食物过来。”说完，脚步声就远了。
楚羽站在廊下，看着紧闭的院门，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浓。秦霜的语气不对劲，太慌乱了。他转身问阿福：“你刚才在外面，有没有听到什么？”
阿福摇摇头，一脸茫然：“奴婢刚才一直在后院劈柴，没听到什么啊……就是今早好像看到东边天空是红的，像着火了似的。”
着火了？楚羽的心沉得更厉害了。他走到院墙边，踮起脚往外看——墙外的宫道上空无一人，连巡逻的禁军都没有，太安静了，安静得反常。
他回到屋里，坐在桌前，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脑子里乱糟糟的，那些不安的预感像潮水似的涌上来。他忽然想起昨夜的梦——梦里一片火海，有人在火里哭，喊着他的名字，却看不清脸。
“糖糖……”他又在心里唤了一声，声音带着点急，“你到底在不在？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脑子里依旧一片死寂。
直到傍晚，阿福去取食物时，才从送饭的小太监嘴里听到了只言片语。她跑回屋里，脸色惨白，嘴唇发抖：“公子……不好了……燕王一家……燕王一家自焚了！”
楚羽猛地站起来：“你说什么？”
“他们自己放的火！三十多口人都没了！”阿福哭着说，“还有……还有人说……说您……说您给陛下下药，是奸佞……是您逼死了燕王一家……”
“下药？奸佞？”楚羽愣在原地，像被雷劈中了一样。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秦霜不让他出去，为什么宫道上没人——他被泼脏水了。用三十条人命泼的脏水。
“不可能……”他喃喃道，脚步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撞在桌角上，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不是我……我没有……”
“公子我知道不是您！”阿福哭着扶住他，“可外面的人都信了啊！他们说燕王一家是为了证清白才自焚的……”
楚羽闭上眼，只觉得天旋地转。燕王好狠的手段！好毒的阳谋！他们死了，却把他钉在了耻辱柱上。武瑶汐会信吗？她会不会觉得……这一切都是他算计好的？
就在这时，院门被推开了。武瑶汐站在门口，脸色比楚羽还白，眼底布满了红血丝，身上还带着未散的烟火气。
楚羽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想问“你信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怕听到那个否定的答案。
武瑶汐走进来，没看他，径直走到廊下的竹凳上坐下。她看着院角正在搭建的暖棚，竹竿歪歪扭扭的，像随时会塌掉。
“外面的话，你听到了？”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楚羽点点头，声音哑得像破锣：“听到了。”
“你想说什么？”武瑶汐转过头，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怀疑，只有一片疲惫的空茫，“说不是你？说燕王栽赃你？”
楚羽张着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证据都被烧了，他怎么说？说“猜的”？现在没人会信了。
“陛下……”他最终只说了两个字，眼泪就掉了下来。不是装的，是真的绝望了。他知道，从燕王自焚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洗不清了。
武瑶汐看着他掉眼泪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她想说“朕信你”，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待在听竹轩，别出去。”
楚羽的哭声顿住了。他看着武瑶汐，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她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让他“别出去”。这是……默认了吗？默认他是那个“奸佞”？
“陛下……”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连您也……”
“朕没说不信你。”武瑶汐打断他，声音陡然提高了些，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烦躁，“朕让你待着，是为了你好！现在出去，你会被百姓的唾沫淹死！”
“那我就该一辈子待在这里？一辈子背着‘奸佞’的名声？”楚羽猛地提高声音，眼泪掉得更凶了，“陛下！我没有下药！我没有逼死燕王一家！您为什么不查？为什么不解释？”
“查？怎么查？”武瑶汐也站了起来，胸口剧烈起伏着，“证据都被烧光了！燕王一家用命做赌注，就是要让朕两难！朕若解释，就是承认自己被你蛊惑，丢了帝王的威严；朕若不解释，就是让你背污名！楚羽，你告诉朕，朕该怎么选？”
她的声音里带着绝望的疲惫，像一头被困住的兽。楚羽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忽然明白了——她不是不信，是不能信。帝王的名声，比他一个“无名无分的男子”的清白重要得多。
“我知道了。”楚羽缓缓低下头，声音轻得像风，“我会待在听竹轩，不会出去给陛下添麻烦。”
武瑶汐看着他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想说“等风头过了朕再想办法”，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知道，这风头怕是过不了了。燕王用三十条人命铺的路，足够让这污名跟着楚羽一辈子。
“御膳房会按时送东西来。”她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转身就往外走。走到院门口时，她停下脚步，却没回头，“暖棚……搭完吧。冬天冷。”
院门被关上，又恢复了安静。楚羽站在原地，看着武瑶汐离去的方向，眼泪无声地往下淌。
阿福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公子……”
楚羽没说话，径直走进屋里，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他终于明白，什么名分，什么体面，都不重要了。他现在只是个被天下人唾骂的“奸佞”，被女帝“圈养”在冷院里，连辩解的资格都没有。
窗外的暖棚还在搭，竹竿碰撞的声音很轻，却像敲在楚羽的心上。他想起武瑶汐最后那句话——“暖棚搭完吧。冬天冷。”
冷吗？再冷，也冷不过人心吧。
他闭上眼，任由眼泪浸湿了枕巾。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或许，糖糖说得对，这个世界，本就不该来。
而走出听竹轩的武瑶汐，站在宫道上，看着燕王宫的方向——那里的火已经灭了，只剩下一片焦黑的废墟。她捏着拳，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却感觉不到疼。
燕王，你赢了。你用三十条人命，换了楚羽一辈子的污名，也换了朕一辈子的……不安。
她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第一次觉得，这女帝的位置，真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