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笔尖停在纸上，那滴墨已经干了。他盯着它看了很久，像块洗不掉的污点。他没动，也没抬头。
门外传来脚步声，很轻，但能听出是九叔。门框下影子先到了，接着人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卷旧布包着的东西。
“经抄完了吗？”九叔问。
“还差五遍。”林青答。
“放着吧。”九叔把布包放在桌上，“你出去。”
林青起身，走到门口时停下，“文才师兄……”
“他也得来。”九叔声音不高，却没法反驳。
林青走出去，阳光刺眼。院子里没人，扫帚歪倒在墙角，糖葫芦的竹签还在石桌边，被风吹得转了个圈。他站在井台旁等，手不自觉摸了摸剑柄——昨夜那道“小心”还在脑子里。
没过多久，秋生从侧屋探头，看见林青站着，缩了一下脖子，还是硬着头皮出来了。他手里捏着半块饼，塞嘴里嚼得飞快。
又过了一会儿，文才来了。他走得很慢，肩背绷得直，脸上没表情。经过林青身边时，脚步顿了半秒，没说话。
正厅门开着，三人站成一排。九叔坐在主位，面前摆着祖师牌位，香炉里刚点了三支线香。
“都跪下。”九叔说。
三人齐刷刷跪地。
“昨天的事，我全知道。”九叔声音平，但每个字都沉，“一句玩笑挑火，一场误会差点动手。你们是不是忘了进门第一天我说的话？”
没人应。
“茅山不是打打杀杀的地方。练的是心，修的是德。术法再强，心歪了，早晚害人害己。”
他看向秋生：“你嘴快，爱闹，我不怪你。可笑要有分寸。你是想当个逗乐的，还是想当个道士？”
秋生低头，“我想当道士。”
“那以后管住嘴。再让我听见你在背后戳人脊梁骨，就滚去柴房劈一年木头。”
秋生缩了缩脖子，“是。”
九叔转向文才，“你呢？八年来勤勤恳恳，这点我认。可你今天做的事，配得上这身道袍吗？”
文才喉咙动了动，没吭声。
“你嫉妒林青。”九叔直接说了出来，“你觉得我偏心，觉得他来几天就比你风光。我说得对不对？”
文才手指抠进膝盖，指节泛白。
“我问你话。”九叔语气重了一分。
“……对。”文才终于开口，声音哑，“我也熬夜画符，我也扛尸跑十里，可没人记得。他一来，女鬼是他破的，任老爷亲自登门，连婷小姐都……我都看在眼里。”
他说不下去了。
厅里静得能听见香灰掉落的声音。
九叔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他单独练符？”
文才摇头。
“因为他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练，一张不行就十张，十张不行就一百张。他画坏的符，加起来比你一年用的还多。你看见他在笑，是因为他终于画顺了。你以为他抢风头，其实他只是比我要求的多做了一点。”
他又看向林青，“你也有错。被人送碗姜汤，本是小事。可你没避开，也没和师兄们说明白。让人觉得你得意，这就叫不懂分寸。”
林青低头，“是我考虑不周。”
“同门如手足。”九叔回到主位，“争一时长短，伤的是整个门派的气运。你们三个，谁也别觉得自己多了不起。没有彼此照应，一个都走不远。”
他拍了下手，墙上挂着的铜铃响了一声。
“现在，拜祖师，诵《清净经》三遍。”
三人俯身叩首，齐声念经。
第一遍，声音低沉，像是挤出来的。
第二遍，节奏稳了些。
第三遍，终于齐整。
念完最后一句，九叔点头，“心净了，话才能真。”
他让文才上前。
“你还记得林青第一天来义庄吗？”九叔问。
文才愣住。
“那天你打翻朱砂盒，满地红粉。是你自己蹲在地上收拾的。林青一句话没说，进来就帮你捡纸、擦桌子。那时候你心里怎么想的？”
文才眼神变了。他想起那天，自己以为新来的会笑话他，结果那人默默干活，连汗都顾不上擦。
“我……我记得。”文长声音发紧。
“那你现在告诉我，他是那种爱争的人吗？”
文才咬着牙，肩膀微微抖。
“我不是不服他本事。”他终于说，“我是怕……怕自己不够好。怕师父看不见我。”
九叔伸手，按在他肩上，“你要争的，不是谁更受宠，而是谁能走得更远。你要是真有本事，何必在乎别人多看一眼？”
这话落下，文才眼泪一下子冲出来。他没哭出声，只是低头，肩膀一抽一抽。
九叔没再说什么，只轻轻拍了两下。
文才转过身，面对林青，双膝一弯，跪了下去。
“林青师弟，我对不住你。”他声音沙哑，“我因私心乱语，伤你情面，险些坏了同门之义。今日当着师父和祖师的面，我向你赔罪。”
林青猛地站起来，“师兄！你这是做什么！”
他赶紧扶人，可文才不肯起。
“你让我起来，我就认这个错。”文才说。
林青眼眶也热了。他用力拉，“我接受，你快起来！咱们是一家人，哪有这么多礼！”
文才这才站起身，两人抱了抱。没说话，但手攥得很紧。
秋生一看，扑通也跪下了，“我也有错！我瞎起哄，嘴贱惹祸！我自愿抄二十遍《清净经》！”
九叔嘴角动了动，“行了，起来吧。茶壶烧好了，在灶上。”
三人一愣。
“去煮壶茶。”九叔说，“老槐树下，一起喝。”
秋生跳起来就往厨房跑。文才犹豫了一下，也跟上去。林青最后一个出门，回头看了眼九叔。
九叔坐着没动，手里的经书翻开一页，头也不抬，“去吧。”
厨房里，秋生手忙脚乱地倒水，差点烫到自己。文才接过壶，动作熟练地泡上茶叶。三人端着粗瓷碗，走到院中老槐树下。
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斑斑点点落在碗里。
秋生喝了一口，烫得直哈气，“哎哟这茶怎么这么苦！”
“茶本来就是苦的。”文才说。
“可后面会回甘。”林青接了一句。
文才看他一眼，笑了，“你还真懂。”
林青也笑了。
三人坐成一排，没人说话，但气氛不一样了。风一吹，树叶沙沙响，像在替他们聊天。
秋生突然说：“要不……我们结个拜把子？”
“闭嘴。”文才拿茶碗敲他脑袋。
“疼啊！”秋生躲开，“我是说真的！以后咱们就是铁三角，谁欺负谁，另一个必须上！”
林青笑出声，“你还铁三角？你连符都不会画。”
“我会起哄啊！”秋生挺胸，“精神支援也是支援！”
文才摇摇头，但没骂他。
林青低头喝茶，热气扑在脸上。他忽然觉得，有些事比降妖还难，但也有人一起扛。
这时，九叔走出来，手里拿着几张新符纸。
“明天要去荒山查事。”他说，“你们三个，一起去。”
三人立刻坐直。
“今晚各自准备。”九叔把符纸分给他们，“林青负责画定魂符，文才带桃木钉，秋生清点火油和引线。”
“是！”三人齐声应。
九叔点点头，转身回屋。
林青拿着符纸，走到兵器架前开始检查法器。文才走过来，帮他把朱砂研开。
“你画符手稳。”文才说，“教我几招？”
“当然。”林青笑，“不过你得请我吃一顿饭。”
“做梦。”文才哼了一声，但嘴角翘了。
秋生在旁边扫地，一边扫一边哼小曲。
林青把一张符贴在剑鞘上，用力压平。
窗外，一片叶子飘下来，打着旋儿，落在他的鞋面上。
他低头看了一眼，没去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