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兽的嘴张开了。
声音不是吼叫，也不是嘶鸣，而是断断续续的人语，像生锈的刀在石上磨。
“我……没想……伤人。”
林青的手指猛地收紧，铜铃贴在掌心，冰凉的金属硌着皮肉。他没动，但脚底往后滑了半寸。刚才那一战打得他骨头都在震，现在听到这声音，反而更不敢信。
九叔站在前面，桃木剑横在身前，剑尖微微下压，没有收势。他的眼睛盯着妖兽的脸，一眨不眨。那张脸还是狰狞的，毛发炸起，嘴角裂开，可它没扑，也没挣扎，只是跪在那里，喘着气说话。
“我要找……一个人。”
林青喉咙动了一下。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他问。
妖兽抬起眼，红光已经暗下去不少，像是燃到最后的炭火。它看着九叔，又慢慢转向林青，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一百年前……我快死了。有个道士救了我。”
九叔的眉头动了动。
林青记得师父说过，山里的精怪开了灵智，最擅长的就是装可怜。有的会哭，有的会跪，甚至能说出亡者的名字，骗你靠近再一口咬断喉咙。但他眼前这只妖兽，肩上的桃木钉还插着，血顺着皮毛往下滴，在地上积了一小滩。它要是想骗人，不至于把自己弄成这样。
“他说……修行是为了行善。”妖兽继续说，“别逆天道。我就回山里，躲着人，修了这么多年。”
林青想起镇外那些伤者。都是皮外伤，没人死，也没人被吃。当时他还觉得奇怪，别的妖物哪有只划两道就跑的？但现在听这话，好像对上了。
“那你为什么袭击路人？”他问。
妖兽的身体抖了一下。“有人来了……黑袍子，脖子上挂着骨头做的铃。他在我头上画符，念咒。我不听，他就让我疼，疼得想撞山自杀。”
九叔终于开口：“禁魂术？”
妖兽点头。“他逼我去抓活人。不能杀，也不能放。要让他们流血，但不死。他说……血气能养阵。”
林青明白了。这不是普通的作乱，是有人在拿妖兽当工具，制造混乱，聚怨成煞。这种手段阴毒，专挑无人管的小镇下手，等怨气浓了，再引雷火或开地脉，搞出大祸。
“你不吃人？”九叔问。
“我没吃过。”妖兽低声说，“我划伤他们，是为了赶走。我不想杀人。那个道士教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伤人一指，折己十年道行。”
林青心里一震。
他回头看了眼九叔。师父的脸色没变，但握剑的手松了一点。他知道这代表什么——九叔开始信了。
“你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的？”林青又问。
妖兽没回答，只是把头低下去，用爪子轻轻碰了下胸口。那里有一块皮毛是秃的，露出下面灰白色的皮肤，上面刻着一道扭曲的符文，颜色发黑，像是渗进了肉里。
“他种下的记号。”妖兽说，“每次我想逃，它就会烧起来。”
林青看向九叔。师父已经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黄纸，指尖沾了朱砂，在纸上画了个简单的印。然后他把纸往空中一抛，口中念了一句短咒。
黄纸没烧，也没落，而是飘在半空，缓缓旋转。一道微光从纸角射出，照在妖兽额头。
光是淡金色的。
林青认得这个法子。测真言。如果是假话，光会变红；如果半真半假，就是灰白。可现在是金的，说明它说的基本属实。
九叔收回手，黄纸落地化成灰。
他没说话，但桃木剑慢慢收回，插进腰带。阵法没撤，可杀意退了。
林青站在原地，手里的铜铃还在响，不过声音轻了。他忽然觉得累。刚才那一战耗了太多力气，现在脑子转得慢，只能一条一条地想。
这只妖兽不是坏的。它是被人控制的。它伤人是为了完成任务，但它尽量不让人死。它甚至记得百年前救它的道士说过的话。
那它到底算不算妖？
“你找的那个人……是谁？”九叔突然问。
妖兽抬头。“我不知道名字。他穿灰布袍，背着药箱，走路有点跛。他救我那天，正在采草药。”
九叔沉默了几秒。“跛脚？采药？”
他眯起眼。“你说的时间……是一百年前？”
“是。”
九叔的神色变了。不是怀疑，而是想起了什么。
林青察觉到不对。他师父很少露出这种表情。那是看到旧事重提时才会有的眼神。
“你有没有问他叫什么？”九叔再问。
“我说过谢谢。”妖兽的声音更低了，“但他只说，修行为善，莫逆天道。然后走了。”
九叔闭了下眼。
林青知道他在回忆。师父年轻时走南闯北，见过太多奇人异事。有些事他从来不讲，但遇到相关线索时，总会停一下。
“你说的这个人……”九叔睁开眼，“可能跟我认识的一个前辈有关。”
林青一愣。
“他是茅山旁支的游方道人，不入宗谱，也不收徒。几十年前失踪了。最后有人说在西南一带见过他，背着药箱，腿受过伤。”
妖兽的眼睛亮了一下，虽然红光已褪，但那股情绪藏不住。
“他还活着吗？”它问。
九叔摇头。“不知道。但如果真是他救了你，那你这一百年……也算守住了承诺。”
妖兽低下头，爪子插进土里，肩膀微微颤。
林青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他打过那么多妖，见过那么多邪祟，可从没遇到过一个为了报恩修了一百年，结果被人拿来当凶器的。
“现在怎么办？”他小声问九叔。
九叔看着妖兽，很久没说话。风吹过来，带着山林的湿气，吹散了刚才打斗留下的血腥味。
“你说控制你的人，戴骨铃？”九叔问。
妖兽点头。“黑色的，三个串在一起。他来的时候，天上没有月亮。”
林青想起昨夜破庙前的动静。确实没有月光，而且风是反的，从山底往上吹。那种风不正常，是人为引动的阴流。
“这人还在附近？”九叔又问。
“我不知道。”妖兽说，“他每个月来一次，给我下命令。这次……我已经违抗了三次。他应该快来了。”
九叔眼神一凛。
林青明白他的意思。对方既然能用禁制控制妖兽，肯定不是普通邪修。而且敢在这种地方布阵聚煞，背后必然有图谋。
“要不要把它带回镇上？”林青问。
“不行。”九叔说，“它身上有邪印，镇上的结界会激它发狂。而且一旦失控，百姓更危险。”
“那杀了它？”
九叔摇头。“它没造杀孽。而且……它说的是实话。”
林青看着妖兽。它跪在地上，头垂着，像一只被雨淋透的野狗。刚才那股凶悍劲儿全没了，只剩下疲惫和一点执念。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林青问。
妖兽抬起头。“因为你们……没杀我。你们听了我说话。”
它顿了顿。“而且……那个道士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若遇明理之人，可托真心。”
林青说不出话了。
九叔站直身体，扫了眼四周。破庙只剩半堵墙，地上还有战斗留下的裂痕。桃木钉插在三处，构成一个未闭合的三角阵。只要他不动，这阵还能压住妖兽的戾气。
“你愿意配合我们？”九叔问。
妖兽点头。“只要能摆脱控制，我可以带你们去找他。”
“找到之后呢？”
“杀了他。”妖兽的声音突然冷下来，“或者让他付出代价。”
九叔盯着它看了几秒，然后轻轻点头。
林青松了口气。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师父决定给它一次机会。
“阵不解。”九叔说，“等那人出现再说。”
妖兽没反对，只是把爪子收回来，规规矩矩地伏在地上。
九叔转身走向林青，低声说：“盯紧它。我去设个预警符。”
林青点头。他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铜铃。铃身已经被汗水浸湿，贴在掌心，有点黏。
九叔走到庙后，从包袱里取出几张新符，贴在几块石头上。他又拿出一个小布袋，倒出些粉末，在地上画了半圈。
林青回头看妖兽。
它也正看着他。
一人一妖，隔着十步远，谁都没动。
远处传来一声鸟叫，很短，像是被掐断的。
林青的手指动了动。
他忽然发现，妖兽的尾巴尖在轻轻摆动，节奏很慢，一下，一下，像是在数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