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城头,风跟鬼叫似的,贴着墙垛子打转。
林千户,林大彪,一张黑脸被风吹得像块老树皮,嘴里喷出的唾沫星子,刚出口就被冻成了冰碴子。
“都他娘的给老子把滚木礌石搬上来!没吃饭吗?一个个软得跟娘们儿似的!”
“那边的!金汁!对,就是那玩意儿!多烧几锅,烧得滚开!等鞑子爬城的时候,请他们好好喝一壶热的!”
他一脚踹在一名动作慢了半拍的民壮屁股上,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
“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不想你家婆姨娃儿被鞑子抓去当两脚羊,就给老子卖力气!”
整个城墙之上,一片嘈杂,却乱中有序。穿着破旧鸳鸯战袄的守军,和临时征召起来,手里搬着各种东西的民壮混杂在一起,像一群被捅了窝的蚂蚁,疯狂地加固着这座孤城的防御。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紧张到极致的焦臭味。
半个时辰前,大同参将曹为先的加急军令,如同一道催命符,被快马送到了他的案头。
鞑子来了!数千骑兵,像一群幽灵,绕过了边墙主力!
紧接着,城外神头村方向,一个浑身是血的汉子慌不择路地逃了回来,他说村子没了,遍地是火,遍地是尸体,女人的哭喊声能把天都给撕开。
林大彪的心,当时就沉到了底。
愤怒吗?他的后槽牙都快咬碎了!恨不得立刻点齐兵马,冲出去跟那帮狗杂种拼了!
可他不能。
他手里,只有一个千户所的兵力,满打满算一千二百人。就算把衙役、民夫全算上,能拿起刀的,凑够一千五百人顶天了。
就这点人,出城野战?
那不是英勇,是送死!是把朔州城,连同城里数万百姓,以及最重要的——朝廷设在这里的中转粮仓,拱手送给鞑子!
那粮仓里,囤积着还没来得及转运出去,供应整个大同前线的粮草!一旦有失,整个大同防线都要动摇!
他林大彪,十个脑袋也担不起这个罪责!
“守!”
“给老子死守!”
林大彪抽出腰刀,用尽全力,“噌”地一声狠狠插进城头的垛口里,刀身嗡嗡作响。
他对着周围的军官嘶吼:“告诉弟兄们!城在人在!城破人亡!谁敢后退一步,老子亲手砍了他的脑袋!”
吼完,他猩红着眼睛,死死望向城外那片空旷的土地,心里却在滴血。
城外的百姓……完了。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祈祷曹参将的大队人马,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
旷野之上,陈延祚的一千五百骑,像一条在沙土里挣扎前行的黑龙,疲惫不堪。
那名叫做陈达的亲兵,完美地执行了他的命令。
鞑子敏罕那颜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被一杆长枪从下颌刺入,贯穿天灵盖,高高挑起。那顶沾满血污和脑浆的头盔,被粗暴地扣回头顶,像一个狰狞的嘲讽。
这颗人头,就是他们此刻的旗帜!
一面写满了挑衅与疯狂的战旗!
许平安紧紧跟在陈延祚身侧,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队伍的士气,正在被这面血腥的旗帜,以一种诡异的方式维持着。
恐惧和不安在每个人的胸口弥漫,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罐子破摔的狠厉!
跟着这么一个狠辣的主帅,不狠,就得死!
就在这时,前方负责探路的斥候,像一支离弦的箭,亡命般地冲了回来!
那匹马的身上,斜插着两支狼牙箭,鲜血已经染红了半边身子,在寒风中凝结成暗红色的冰棱。斥候本人也是摇摇欲坠,显然是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追逐。
“指挥使大人!”
斥候嘶哑的喊声,像一把钝刀,割在每个人的心头。
“前方……前方不到三里地!”
“一支鞑子骑兵,朝着我们这个方向横插过来!”
“黑压压的一片!一眼望不到头!至少……至少有一两千人!”
这个消息,让本就压抑的气氛,瞬间凝固!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他们这支人困马乏的孤军,被死死地堵在了这片荒野之上!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下意识地将视线投向了队伍最前方的那个男人。
陈延祚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慌。
他只是猛地一勒缰绳,胯下神骏的乌骓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不安的长嘶,随后重重落下。
他转头,看向许平安,声音在呼啸的风中,清晰得可怕。
“许佥事,从神头村到朔州,一共多远?”
许平安的脑子飞速转动,他常年在大同戍边,对周边的地形早已烂熟于心。他粗略估算了一下,沉声回道:“回大人!差不多三十里!我们刚才为了避开大路,绕了些山路,应该……应该跑了有二十里出头!”
这是一个让人绝望的距离。
剩下不到十里路,在鞑子数千骑兵的围追堵截之下,几乎是一道无法跨越的天堑!
陈延祚坐于马上,身形纹丝不动,目光却如同尺子一般,精准地扫过这片枯黄的大地。
“是二十二里。”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肯定。
“我这匹乌骓的脚力,我比谁都清楚。从神头村杀出来到现在,它跑了整整二十二里!”
许平安彻底僵住了。
他死死地盯着陈延祚的侧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
这是何等恐怖的计算和感知力!
在如此混乱血腥的战场上,在亡命奔逃的途中,他竟然能对自己战马的行程,精确到里!
陈延祚没有理会他的震惊,他缓缓转过头,扫过身后那一千五百名神情紧张的将士。
他看到了他们眼中的疲惫,看到了他们握着兵器的手上因为用力而暴起的青筋,更看到了他们眼神最深处,那一点尚未熄灭的,名为求生的火焰。
“弟兄们!”
他的声音,穿透了呼啸的寒风。
“看来,我们跑不掉了。”
他用马鞭,懒洋洋地指了指前方烟尘渐起的方向,又指了指他们来时的路。
“前面,有至少一两千鞑子堵路。”
“咱们屁股后面,还有几千个杂碎,正闻着血腥味追过来。”
“我们的马,快要跑到极限了。鞑子的马,比我们多,能换着骑,气力消耗比咱们小。”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上,让他们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我们,被包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