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质问,如洪钟大吕,在乾清宫内轰然炸响,震得每一个朱家子孙头晕目眩。
为何要反?!
是啊,为何要反?
这些生来便立于云端的王爷们,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在他们眼中,百姓是草,是土,是数字。
他们造反,只因他们是刁民,是乱匪。
可现在,这个问题从大明天子的口中问出,带着审判的重量,逼着他们不得不去想。
然而,他们的大脑一片空白。
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他们的喉咙和思维。
整个大殿,死寂得能听见汗珠从额角滚落,砸在金砖上那轻微的“啪嗒”声。
朱由检看着这群面无人色、噤若寒蝉的宗亲,眼底那森然的杀意,竟一点点褪去。
那杀意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悲凉。
他转过身,重新望向那巨大的《大明舆图》。
他的声音没了刚才的锋利,飘散在殿中,像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朕……做了一个梦。”
“一个很长,长到朕差点就以为醒不来的梦。”
梦?
所有亲王的心头,都浮现出一个荒谬的念头。
在这种时候,说一个梦?
“梦里,我大明江山,风雨飘摇。”
朱由检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建奴的铁蹄,踏过长城,兵临京畿,火烧山东。”
“而这腹心之地,亦是处处烽烟,流寇四起。”
“那声势,浩大到……足以倾覆社稷!”
他的手指,在那副舆图上,从陕西开始,缓缓划过山西,再到河南,湖广……
那根手指,像一把烧红的刀,在所有人的心口上,烙下一道血淋淋的轨迹。
突然!
他的目光,隔着近十步的距离,精准地钉在了秦王朱谊漶的身上。
“朕在梦里看见,你的儿子,下一任秦王,在西安城破之后,被叛军绑在城楼上。”
“乱箭穿心。”
“曝尸三日。”
朱谊漶的身体,猛地一晃!
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那张本已认命的脸上,瞬间被一种源于血脉的、撕心裂肺的痛苦所淹没!
他可以死,但他无法接受自己的血脉,以如此屈辱的方式断绝!
朱由检的目光没有停留,转向队列中脸色惨白的晋王朱求桂。
“晋王,太原城破,你被叛军从王府中搜出,不知所踪!”
晋王朱求桂双腿一软,若不是身后的人下意识抵住,他已瘫倒在地。
目光继续移动。
“周王,开封被黄河大水淹没,你在围城之中,忧惧成疾,活活病死。”
开封府周王朱恭枵,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声,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
“楚王!”
武昌府楚王朱华奎,身体筛糠般地抖了起来。
“武昌城破,你全家老小,被叛军用一根绳子捆着,沉了长江。”
“蜀王!”
成都府蜀王朱至澍,猛地抬头,脸上写满了惊恐与不信。
“成都城破,你走投无路,在后园的井边,自缢身亡!”
朱由检的目光,一个一个地扫过去。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像个冷漠的史官,宣读着既定的命运。
被杀,被俘,被凌辱,家破人亡,宗庙倾颓。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队列最前方,那个肥胖如山的身影上。
福王朱常洵。
这位皇帝的亲叔叔,此刻早已汗出如浆,肥胖的身体抖得像一团风中的烂泥。
“皇叔。”
朱由检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嘲弄。
“朕梦见,洛阳被围,你弃城而逃,半路被俘。”
“你猜,他们如何待你?”
福王朱常洵再也撑不住了,“噗通”一声,山一样的身躯轰然跪倒,砸在金砖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陛下……臣……臣不知……”
“他们将你与几只鹿同煮。”
“称作,‘福禄宴’。”
“分而食之。”
朱由-检用最平静的语调,说出了这句足以让神佛都为之战栗的话。
“啊——!”
福王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整个人瘫在地上,剧烈地抽搐,口角流涎,竟是直接被吓得昏死过去。
分而食之!
这四个字,像四根烧红的铁钎,捅进了在场所有人的脑子里!
如果说之前的结局是死亡,那么这一个,就是连作为人的最后一点尊严,都被啃食殆尽!
朱由检没有再看他那狼狈不堪的叔叔。
他缓缓转身,再一次面向那群早已魂飞魄散的宗亲,脸上那股悲凉,浓郁到了极点。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泣血般的沙哑。
“你们以为,这就完了吗?”
“不。”
“梦的最后,朕看见北京城破,朕看见百官出降。”
“朕看见……朕的皇后在宫中自尽。”
“朕,亲手杀了自己的女儿。”
“然后,是王承恩陪着朕!走投无路,登上万岁山,在一棵歪脖子树上,自经殉国。”
他抬起手,指着自己的脖颈。
“君王死社稷。”
“大明……亡国了!”
最后五个字!
若说前面是刀山火海,这五个字,就是彻底的,永恒的,黑暗的虚无!
它摧毁了他们所有的心防,所有的侥幸,所有的尊严!
“陛下!!!”
“陛下!!!”
不知是谁第一个反应过来,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
紧接着,所有还站着的亲王,如同被割倒的麦子,“哗啦啦”跪倒一片!
他们身体不住地发抖,因为极致的恐惧,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发出野兽般的哀鸣。
乾清宫内,哭声、哀嚎声、牙齿打颤声,混成一片。
朱由检静静地看着他们。
看着这群被吓破了胆的朱家子孙。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那股悲凉与愤怒,尽数压下。
当他再次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冰冷的平静。
“告诉你们这个梦,不是为了吓唬你们。”
“而是想说——”
突然!
朱由检猛地站直了身体,那股沉寂的帝王威仪,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他的声音陡然拔高,炸在每个人的魂里!
“你们从百姓身上搜刮的万贯家财,最后都成了资助叛军的粮饷!”
“你们在封地豢养的骄兵悍将,最后都成了攻破你们王府的先锋!”
“你们的胡作非为,你们的贪得无厌,最后都变成了吊死你们自己的绳索,砍下你们头颅的钢刀!”
“你们!”
朱由检的手,指着殿下那群匍匐颤抖的身影,一字一顿,如同宣判!
“就是趴在我大明身上,吸血噬髓,敲骨榨油的巨蠹!!”
这番话,骂得如此直接,如此恶毒,不留半分情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