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承宗沉吟片刻,权衡利弊,对着朱由检,行了一个长揖。
“陛下,臣以为,郑氏一族,堵不如疏。”
老臣沉稳的声音,在阁中漾开。
“郑鸿逵于万军之中来投,此乃天赐之机。俞总兵在奏疏中言其心向朝廷,渴望功名,若能顺势将其纳入我朝体制,置于俞咨皋麾下,便等于在南海之上,为我大明立起了一面活生生的旗帜!”
孙承宗稍作停顿,思路愈发清晰。
“一面,是告诉散布在万里海疆的各路豪杰,朝廷有容人之量。只要肯为国效力,封妻荫子,光宗耀祖,皆非虚妄。”
“另一面,亦可借郑鸿逵此人,作我朝廷与郑芝龙之间的一道枢纽,凡事有商有量,不至于猜忌丛生,事事对立。”
这番话,句句都是阳谋,是堂堂正正。
“孙阁老所言虽有理,但臣以为,此举过急,恐有不妥。”
礼部尚书徐光启亦出列,他花白的胡须微微颤动,提出了不同的见解。
“郑芝龙此人,坐拥巨舶,麾下数万之众,名为大明参将,实则海疆霸主。其弟郑鸿逵在其族中分量几何,尚不可知。”
“若我等贸然重用其弟,恐激起郑芝龙的疑心,以为朝廷欲分化其族,行掣肘之事。”
“届时,若是逼反了这头海上巨兽,东南沿海,怕是再生祸乱。”
这位老尚书的考量,永远将一个“稳”字,置于首位。
“徐阁老之意,是放任郑家继续坐大,终成尾大不掉之势?”孙承宗立刻反问。
“非也。”徐光启摇头,“臣之意,是以安抚为主,徐徐图之。郑芝龙此战虽有坐山观虎斗之嫌,但终究截断了刘香残部,也算有功。不如先予嘉奖,安其心。让他明白,朝廷只论功过,不计出身,如此方为长久之计。”
一个主张主动出击,一个主张静观其变。
这是朝堂上无法避免的常态。
“两位爱卿所言,皆是老成谋国之言。”
朱由检终于开口,他自龙椅上站起,缓步踱到那副巨大的舆图之前。
他的手指,在福建沿海那曲折的海岸线上,缓缓划过,像是在丈量着自己的江山。
“郑芝龙剿灭刘香余孽,收编其部众船只,确实为朝廷扫清了一大祸患。有功,自然要赏。”
孙承宗和徐光启等待着天子的决断。
“传朕旨意。”朱由检的声音带着威严。
“郑芝龙剿寇有功,着其荫一子,入国子监读书。”
“待其学成,朝廷授以世职,光耀其门楣。”
此旨一出,孙承宗苍老的脸上,瞬间浮现出激赏!
“陛下圣明!”
他躬身长揖,语气里满是发自肺腑的赞叹。
“以皇恩润泽其后人,将其子弟纳于京师,既是无上恩宠,亦是将其血脉置于天子脚下!如此一来,郑芝龙必感恩戴德,再不敢有丝毫二心!此乃釜底抽薪,固本清源之万全之策!”
朱由检听着赞美,不置可否。
釜底抽薪?
孙师傅自然没法猜到他的本意。
他要的不是一个用来牵制郑芝龙的质子。
他要的,是那个在原本时空中,驱逐红毛番,克复东番的国姓爷!成功!
把他从小就放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用朕亲手编撰的教材,用朕悉心培养的老师,用朕的思想去塑他的世界观。
朕倒要看看,一个由朕亲手调教出来的郑成功,将来会给这个大明,带来何等波澜壮阔的惊喜!
“郑家之事,暂且如此。”
朱由检话锋一转,视线重新落回那份带着硝烟与海腥味的厦门湾捷报上。
“今日,朕要说的第二件事,是此战的首功之臣,福广水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殿内三位重臣皆是一凛,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
“朕曾对俞咨皋许诺,只要他练出一支能战敢战的铁血水师,朕便给他,给这支水师,无上的荣光!”
“君!无!戏!言!”
“传旨!”
朱由检清晰的叙述。
“其一!福广水师,骁勇善战,扬我国威于万里海疆,朕心甚慰!自即日起,赐名‘明俞水师’!”
明俞水师!
以主将之姓为军队赐名,这是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殊荣!
“其二!敕令工部,为明俞水师提督俞咨皋,铸大印一颗!上刻‘明俞水师提督印’七字!”
“其三!制明黄龙纹帅旗一面!玄黑为底,赤金为边,旗中央,以朱砂血线,刺绣‘明俞’二字!”
“其四!命尔工部,为俞咨皋打造‘朱雀金徽’兜鍪(头盔)!自此之后,凡明俞水师将士,甲胄左肩之上,皆可缀朱雀徽记,以彰其功!”
“其六!明俞水师,每年增拨特饷五万两白银,由内帑支出!”
一连串的封赏。
孙承宗,这位两朝帝师,布满沟壑的眼角竟泛起了湿意。
他不是为俞咨皋个人,而是为大明,为天下所有在边疆浴血搏杀的将士而激动!
军人,为国死战,为君死战,要的不就是这份朝廷给的体面!
要的不就是这份君王给的荣光!
范景文则在心里飞快盘算,铸印,制旗,打造特制兜鍪徽记,这都需要工部立刻调集最好的工匠,不能有丝毫差池。
尤其是那朱雀金徽,形制如何,用料几何,必须马上拿出章程,呈报御览!
“陛下……”徐光启嘴唇翕动,他觉得这恩赏实在过重,已经逾越了祖制。
朱由检却直接抬手,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他的目光扫过三位大臣,声音无比坚定,斩钉截铁。
“朕不是要逾制。”
“朕是要定制!”
“朕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看看,为大明浴血奋战的功臣,能得到什么!”
“今后这些奖赏会遍布大明的每一个兵卒,让他们走出去都能把腰杆挺得笔直!”
“他们流的血,朕给他们换成功名利禄!”
“他们丢的命,朕给他们换来身后百年的荣光!”
在这片被帝王意志彻底点燃的激荡情绪中,朱由检终于图穷匕见,用一种近乎闲聊的口吻,轻轻抛出了最后一句话。
“哦,对了。”
“再加一道旨意。”